岚光岛上不能使用元力,但原箫寒剑招上的杀意不减分毫,浩浩烈风扫烂铺面来的傀儡,残肢断臂飞舞当空。
一波平,一波又起,杀阵共九重,一重难过一重,原箫寒招式却是愈演愈快。零碎在地的傀儡被阵法吸收,原箫寒面无表情地想:这样太慢了。
他沉眸寻到阵法中心,长剑离手,剑指猛划,剑身一阵飞速旋转后,沉势刺穿阵法正中的符咒。
刹那间,九重杀阵余下所有机关傀儡倾巢而出。原箫寒以自身相诱,将这些玩意儿聚于一处,紧接着足步当空一踏,旋身倒挂虚空,悍然出剑。
数百块灵石被抛出,击碎刹那,化作轰然气浪,将底下的机关傀儡冲得四分五散、七零八落。
杀阵见阳春已破。
绛紫衣衫翩跹,原箫寒落地,抬眼望定正北乾位,与见阳春相连的阵法。
他狂奔过去,熟料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座被烈火吞噬的城。
城门之上,刻下的赫然是“邺城”二字。
原箫寒抿紧唇线。
身上带着羽流星,他感受不到滔天之火所带来的热意,但那一片燃烧着的红中,白衣银发之人神魂却是将溃。
第四十八章 彼时大雪
百年前, 邺城被人放了一把火,水秀山清化作一片焦土, 城中三万人无一生还。
百年后, 当初的纵火之人困于幻阵,被这把涂炭生灵的火灼烧心魂。
原箫寒看出阮霰在痛,他颤抖着, 身形摇摇欲坠。
不能让阮霰被这场火吞噬了去,哪怕他真的是杀死邺城三万人的罪魁祸首。原箫寒心想着, 单手提起时拂天风, 快步走向烈火中的那点素白。
一路前行,原箫寒没有受到阻碍,幻境里的一切对他形同虚设。但火海之中无处不在的身影,仍是让他蹙紧了眉。
谢天明。
城中所有人影俱是同一张脸孔——狰狞怒笑着的,冲阮霰拔出长剑的谢天明。
这一刹那, 原箫寒了然,阮霰并非为三万人之死所困, 而是被束缚在了久远之前、谢天明的死亡中。
春山刀阮雪归的曾经, 在江湖上并非什么辛秘。他是在成名之后,才开始以阮家人的身份出现在各种场合的, 那之前,只是个刺客而已。青冥落的训练相当严苛,他年少时过得很苦。
不难猜测, 以阮霰的性格, 那时候身边大抵只有谢天明这一个朋友。
但那个朋友却被他“杀死了”。
原箫寒敛下眸光, 将剑柄紧了又紧。
若是他早百余年便来陈国,早百余年便同阮霰认识,在这人加入青冥落之前,就将他带走,该有多好。
恨只恨相逢太晚,恨只恨时光无法回流。
原箫寒疾步行至阮霰身边,这个过程并不漫长,但他觉得自己已经走完了整整一生。
绛紫衣衫在虚幻的烈火中折转出弧度,由彼岸至此端,而素衣银发之人站在时光尽头,困于过往的牢笼,接受无声的光阴鞭笞,双目紧阖,渐失生息。
他蹙着眉心,鸦羽般的长睫不住颤抖,额上挂满冷汗,几近无色的唇轻微张合,似是在呢喃什么。
“霰霰……”原箫寒凑过去,半拥住这人,将耳际贴在他唇畔,才终于听清他的话语。
阮霰在说:“不是的天明,不是的,我没有想杀你,我一直想、想救你啊……”他颤抖着声线不断重复,语末染上了些许哭意,像是苦苦哀求。
“霰霰!”原箫寒呼吸一窒,拥紧了阮霰,往他后心贴去一道固魂清心的符纸,沉声对他道,“你没有杀他,谢天明没有死。”
阮霰止住了呢喃——不知是符纸还是原箫寒话语起了作用,抑或者两者兼有。但下一刻,阮霰死死捏紧刀柄。
原箫寒自鸿蒙戒取出第二张符纸,同一时间,他怀里的阮霰有了动作——这人用尽余下所有力气,猛地抬起手腕,往前刺了一刀。
扑哧。
极轻的刀兵没入血肉的声音,自原箫寒胸膛往下三寸入体,贯穿而出。
长刀见红。
滴答。
鲜血自刀刃滴落,在这片虚无之地上蜿蜒出血色的花。
原箫寒闷哼一声,这时候,他看见阮霰抬起了眼。阮霰根本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仍挣扎在久远的过去中。而眸底微光闪烁,尽是茫然,似从深林而来、初入人世的幼鹿。
他眨了眨眼,缓慢地笑了一下,轻轻亲吻这双眼睛,在阮霰耳边道:“霰霰,没事了,谢天明没有死。”
原箫寒一遍又一遍重复,忍着痛取出第二张符纸,按在这人额上;随后是第三张、第四张,贴上两肩;最后一张,落在心口。这是为了确保阮霰的神魂不会因骤然出阵而有所损伤。
做完这些后,原箫寒才将羽流星取下,握入掌心,握向阮霰的手。
阮霰没有焦距的眼神落在原箫寒身后,渐渐的,握在刀上的手松开,无力垂落。
原箫寒将他这只手也抓住,五指嵌入他的五指间,拇指在手背上细细摩挲。
“阿霰?”原箫寒轻唤。
阮霰没有回应,他闭上了眼,将脑袋抵上这人肩膀后,便昏睡过去。
幻阵里的人自无边幻境中脱身,周遭烈火迅速消退,被赤阳炙烤过的城池崩溃于一瞬,原箫寒隔着锐利的刀锋抱紧阮霰,执起他的手,在指尖印下一吻。
*
阮霰做了一个梦,有一段久远前的记忆入梦来。
彼时大雪,他仍是少年。
素银堆满金陵阮家大宅里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院,他赤着脚推开院门,踩出的脚印很快被新落下的雪遮掩。
昏暗狭窄的灶房里飘出浓郁鲜香,半掩的门上映出一道模糊但姣好温柔的剪影。
“娘,我回来了,还从湖里抓了条鱼。”少年手里提着个鱼篓,嗓音尚且稚嫩,像是潺潺小溪里的流水。
“我说怎么半日都见不到你踪影,原来是去摸鱼了,没冻着吧?”面容温婉的女子从门后绕出来,语气三分带笑七分担忧,但在看见他赤着足站在雪地里时,表情立刻变得愤怒:“霰霰,你又不穿鞋!”
“伯母,这不能怪阿霰,是我太能惹事了。我们本在市集上支摊,结果遇上了几个街霸……”谢天明快步跑进院子,把阮霰推入灶房,一个劲儿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谢天明也没穿鞋,阮母见着过后叹了声气,转身走进厢房,取了两双新鞋出来。
“这本是做来过年时候穿的。你们两个小子,以后不许在集市上同人打架,若再犯,我就……”阮母重新回到灶房,看见两个少年一个正剖鱼,一个正切菜,话语生生止住,又是一叹。
这日吃糖醋鱼、粉蒸排骨与梅菜扣肉,阮母知晓阮霰懒得挑理鱼刺,便将排骨摆在他面前,阮霰正要动筷子,却见四方情形倏然一变。
他身处在了一间食肆,月辉淌过门槛,倾泻入内,他的面前,各式佳肴摆满桌,水产海货陆生的一应俱全。
对面坐一绛紫衣衫之人,此人笑容欠打,却是替他盛了汤,还为他剔鱼刺。那鱼是糖醋鱼,盘底的汤汁极为鲜浓。
这个人对他说了什么,但听不太真切,过了片刻后,他执起筷子,小小地尝了一口鱼肉。
阮霰在这一刻兀然醒来。
四周幽暗阴冷,但抱住他的人身上异常温暖,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绛紫,而胸前却有一片衣襟深得辨不清本来颜色,因为……插着一把刀。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阿七的声音,这家伙急吼吼的,语气先是抱怨,而后忽然高扬:“你们终于出来了,这石头人我已应付两波,快要累成一条死狗了——啊!原箫寒,你怎么受伤了!”
“我没事。”原箫寒随口安抚阿七,继而垂下眼眸,轻声道,“霰霰,你醒了?”
两只手都被这人抓着,阮霰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半步,伴随着移动,他脑中倏然一痛。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身上贴了不少符纸,做什么用的,不用猜便知,倒是那把刀……阮霰不甚明显地蹙了下眉,用肯定的语气问:“我伤的?”
“是我躲闪不够及时。”原箫寒笑着解释。
“是你根本没躲。”阮霰半垂着眼,掩饰去复杂情绪,沉声道。幻阵中的情形,他都记得,在邺城里,他只出了一刀,简单往前刺去的一刀,原箫寒若是想躲,不可能躲不过。
原箫寒抬手勾住阮霰的一绺发,弯眼道:“这不怪你,你当时根本不知道我在你附近。”
阮霰抬眸瞪他。
阿七由狗化成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两人:“哎呀,这个时候,当务之急不是先治伤吗?”他叹着气从储物项圈里取出一套桌椅,又拿出一堆瓶瓶罐罐,摆放在桌上。
阮霰放弃和原箫寒对视,按着这人坐进椅子里。他从阿七的伤药中挑了几瓶能用上的放在手边后,站到原箫寒身前,一手按住他心口,一手握上刀兵。
他长睫轻敛,神情认真专注,银发散下来几绺,飘飘扬扬起起落落,像是缓慢流淌的光。
原箫寒抬手揭下阮霰额上的符纸,往他嘴里塞了枚丹药。守心固魂的药,同上次一样,入口即化。
“我要拔刀了。”阮霰掀起眼皮看了原箫寒一眼,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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