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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旧梦[上] (江湖一枝笔)


  透过那张面具,她从他眼里看到了悔恨,怜惜,自责,愧疚……就是没有爱意。
  萧娘子叹了口气,纯真的脸上爬上了一丝悲凉,“既对她无意,又为何娶她?”
  “……若为形势所逼呢?就同娘子一样。”
  萧娘子摇了摇头,嘴角抿出了一丝嘲讽,“不一样,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心中早已有旁人了。”
  夜深人静,张府门前只剩下一盏昏暗的灯烛为归人指引着方向。
  张浚的眼线已被清得一个不剩,路鸥可以放心大胆地将马车直驱往大门前。可等他刚把车驱近些,才发现门框上竟坐了两个书生。
  书生一个圆脸稚颜,手里拿着根木枝,不耐烦地在地上胡乱圈画。另一个清秀木讷,脑袋往下一点一点,正打着瞌睡。
  “吁——”路鸥小心勒停了马车,右边的书生闻声一咕噜爬起身来,害得左边靠着他的那个身子一歪,脑袋砰得撞上了门框。
  “死小子,你终于肯回来了,啊?”冯友伦心中有气,撸起袖子就要上来找张子初算账,可车帘一掀,却发现里头的人状况不大对。
  范晏兮揉着朦胧的双眼跟了上来,在经过路鸥身旁时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
  “喂,张子初?”冯友伦爬进马车,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探,吓得立刻缩了回来。
  “要死了要死了,怎么烧成这样!阿宝!快去请郎中!”
  冯友伦刚叫了一嗓子,就见对方缓缓睁开了眼睛,还顺手堵上了自己的嘴,“瞎嚷嚷什么,我还没死呢。”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冯友伦手忙脚乱地想将人从车上扶下来,却见他冲自己摆了摆手。
  “我想去个地方,你俩上车陪我去。”
  冯友伦和范晏兮一怔,倒是立在车旁的路鸥率先急了,“都这么晚了,您又病成这样,还要往哪儿去啊?”
  “放心,死不了的。”
  王希泽的脾气路鸥很清楚,任性起来谁也阻止不了他。但大计将近,对方已经整整三天没合眼了。看他的样子已是濒临极限,若再不好好休息,说不定真得赔上一条命。
  就在路鸥着急上火的时候,冯友伦却拎着范晏兮咚咚跑进了张府。等了片刻,只见二人捧着一摞东西上了马车,半路上掉了好些,还得回头去捡。
  路鸥伸头往里面儿一瞧,有被褥有氅子,散热的敷药降温的冷巾,冯友伦手里甚至捧了一碗小米粥,是刚从厨房里端来的。
  “你们这也太夸张了。”王希泽看着他俩钻上了马车,一左一右开始倒腾自己,有些哭笑不得。
  “乖乖待着,都快成亲的人了,还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冯友伦将被褥盖在他身上,又强喂了些小米粥。一番折腾下来,对方面上好歹添了些人色。
  路鸥见他俩照顾得妥当,也安心了一些。他重新坐上驾座,刚要问王希泽往哪儿行,却听见里面传来一声质问。
  “嗨,我差点给忘了。张子初我问你,你跟那个李秀云到底怎么回事儿?”
  “……路鸥,去朱雀门外街,龙津桥那儿。”王希泽移开目光,朝外头喊了一句。
  “你别打岔!等等,你刚说要去哪儿?”
  太学院府坐落在朱雀门大街,龙津桥南,东边儿邻着刘廉访宅,西边儿紧邻国子监。
  此下夜色已深,起夜的学子嫌茅房路远,便想就着外舍舍房边的一小片斑竹林行个方便。刚步入林中,隐约瞧见前头有灯烛,正想着是哪位同窗有如此默契,却从背后骤然刮来一阵冷风,吹得他猛一哆嗦。
  竹影斑驳,簌簌如啼,让人不由联想起娥皇女英泣血哀歌,哭念湘君。
  那学子有些毛骨悚然,犹豫着还要不要上前,又陡然见前面灯烛一晃,愣生生映出一张惨白的面孔,吓得他大叫一声,没命似地往回跑。
  “范晏兮,你灯笼打低些,要吓死个人呐。”冯友伦撇了撇嘴,弯着腰在竹林里转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了那一棵同根双竿的竹子。
  “找到了,在这里!”冯友伦冲其余二人喊道。
  王希泽披着氅子走过来,只见那同心竹单独被篱笆圈着,周围干净不见杂草,想是有人定期清理过。
  “怎么忽然想到来这里了?”冯友伦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同范晏兮二人紧盯着“张子初”的反应。
  自张子初外出游学的那年起,他每三个月定会寄回来一幅画,让范晏兮和冯友伦埋在这里。可他回京已有半载,却从未自己来过。范晏兮和冯友伦怕揭开他心中的伤疤,便也一直不提,直到今日,他主动提及来此。
  王希泽蹲下身来,开始用手撅土。冯友伦和范晏兮见了,也不多问,只默默地帮他从竹子下头挖出了那些旧物。
  等到最后一抔土去尽,王希泽一眼便认出了自己和希吟的书箱。翻开书箱,除了他兄弟二人从前在太学的用具,还有一大叠画卷。
  王希泽打开那些画卷,多是山水奇景,均出自张子初的笔墨。从高山到旷野,自密林入古寺,每一幅都极其用心。有些笔法尚且稚嫩,比不得如今妙致毫巅,苍劲雄浑,一瞧便是早几年的稚作。
  “他还当真了……”王希泽扯了扯唇角,抱起那叠画卷轻笑一声。
  他还记得,他与张子初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刑部的大牢里。
  当时冯友伦和范晏兮扒在门栅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有张子初一言不发地站在后边儿,连头也不愿抬起。
  “张子初,你过来!”王希泽伸出胳膊冲他招了招手,等人依言走近了,又让他把脑袋凑过来说悄悄话。
  张子初当时无比自责。他觉得是自己害了王家,害了王希泽与王希吟。那一份愧疚在他心中犹如利刃,割得他体无完肤。王希泽知道依他的性子寻常开解定不管用,索性啊呜一口咬上了他的耳朵。
  那一口咬得极狠,直到对方耳根出了血,印上了深深的牙印,他才肯松口。
  “这般就算是扯平了。你若还难受,便再应我一件事。”王希泽伸手摸了摸他的耳朵,“你知我最是闲不住,总想找机会出了京城,去看看外头的大好河山。如今我怕是没这个机会了,你要替我去玩儿,替我去看,回来了,再画一幅好画予我瞧。”
  “你可要记着,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子初兄?张子初?”
  “嗯?”
  王希泽回过神来,却听冯友伦在耳旁絮叨,“希泽,希吟,你俩知道不?张子初要成亲了,就在十天后!可他竟然瞒着我和范晏兮,一句也不透露,你们说这算哪门子兄弟!”
  “好好好,算我错了还不成,你俩这不也知道了吗?”王希泽拿他没辙。
  “你还好意思说!这消息我俩还是从张浚嘴里听来的,说出去都丢人。今个儿我与晏兮要是没来,难不成你还打算在成亲那日再告诉我们?”
  “友伦兄,别这样,子初兄许是有苦衷。”
  “苦衷?能有什么苦衷?要是王希泽那小子在这儿,定教……”
  “咳——”
  范晏兮的咳嗽让冯友伦闭了嘴。他俩看着张子初叹了口气,重新盖上箱盖,掩好土堆,又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衣摆站起身来。
  “回去吧。”王希泽话音未落,却瞥见一旁忽然冲出来一个佝偻人影,跌跌撞撞地一把扯住了自己。
  “王希吟,你是王希吟!”对方的一句话,把王希泽吓得三魂没了七魄。
  他定睛瞧去,见自己身上是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人。老人怕已有耄耋之年,身子又瘦又干,脸上满是褶子。一抬头,嘴巴咧开朝他笑,四颗门牙一颗不剩。
  王希泽惊魂未定,又见对方狐疑地摇了摇头,“咦?不对不对,你不是希吟。是了,你是希泽!”
  王希泽再也想不到能在这里被人认出了身份。他颤抖着指尖去摸自己的面颊,那上头分明还覆着面具。
  “夫子,您认错人了,他是张子初,您当初最喜欢的那个张子初。还记得我吗,我是冯友伦呀!”
  “冯友伦?好哇,你小子又偷偷逃学!看我不收拾你!”老人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抽出一把戒尺,二话不说就往冯友伦屁股上招呼。
  “哎哟!夫子您又记错了!我早不是太学的学生了!”冯友伦直喊冤枉,老人偏不肯听,见他拔腿开跑,举着戒尺在后头紧追不舍。
  “他是……赵夫子?”王希泽愣了半天,终是把人给认了出来。但眼前这个形若疯癫的老人,哪里还是他印象中那个不苟言笑的精明夫子。
  “赵夫子在两年前患上脑疾,很多事都记不清了,记得的也时常会弄混。”范晏兮冲着王希泽解释道。
  “……可有请郎中瞧过?”
  “瞧了,郎中说人老了,避免不了。”范晏兮顿了一顿,“曾听学正学录们说,你在外游学的那几年,夫子最常念叨的便是你。”
  “还有……希吟与希泽。”
  “王希泽!你这个混小子,又偷偷来替希吟上课?这回给我逮住了吧。”
  老夫子没追上冯友伦,气呼呼地折回来,用鸡爪似的手攥着王希泽的腕子,将人往杏堂的方向拽。王希泽也不反抗,任由他拖着自己进了那个熟悉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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