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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崖 (不啾则已)


  卫夫人发长过腰,美丽动人,他从前不敢上手,这会儿身份暴露,行事自然放纵了些,蹲在对方脚边,忍不住伸手摩挲了几下。
  他从前梳发时也摸过,但哪比得上此时自由。
  时小树越摸心中越是焦躁,偏偏那火堵在心里泄不出。他忍不住站起来,左右走了两圈,狠狠跺了跺脚,把脚下的地踩出个不大不小的窟窿。
  即便到了这时候,卫夫人仍端端正正坐在一块石上。她的绣绷丢了,无事可做,便静静瞧着这个少年。
  时小树生了一副少年模样,实际已有二十四,在她如水目光下只觉沸腾的血液平息下来,如饮清泉般身心舒畅,便又蹲了回去,将头搭在对方膝上,倒像个不大的孩子。
  卫夫人身无内力,这会儿天还没亮,实际看不太清景物,看人时候不过捉住了点模模糊糊的影子。此时她凭着感觉摸了摸对方头顶柔软的发,轻轻叹了一声。
  时小树心道:她为了我——她是为了我叹气!
  他与卫夫人朝夕相处,但对方性情温顺太过,可以彻夜彻日地独坐,他为她整衣,为她梳发,赚得吐息可闻,几日也得不来多余的话。
  唯独知道他害了卫天留的时候,对方多看了他一眼。那时,好像有一个人用手捏住了他的心脏。但卫夫人看过一眼,又没了反应,此后他无论做什么,害了多少人,即便知道门外是铺天盖地的虫子,她也不见一点异色。
  时小树起先怕对方因为卫天留之死恨他,可卫夫人的反应实在不像恨,他心想:也是。卫天留五十多岁的人了,有什么值得惦念的?
  可他心中仍有不安,卫夫人没有因为卫天留之死对他生芥蒂,也没有改变对他的想法,仿佛是尊无悲无喜的佛像。
  若她真是佛,时小树也是愿意的,只要她是自己一人的佛。
  他直起上身,脑袋搭在对方膝上,想:她真像母亲。
  这念头像一道闪电,劈醒了他,他心中又充满了怒意,心道:她比母亲好多了!
  时小树十四岁前,不过是个普通少年,与母亲住在一道。他也有父亲,但父亲只在每年生辰时来一次,他从小便不聪明,学东西也慢,因而甚至记不清对方的脸。
  十四个生辰,也是十四个夜晚,与整整十四年相比,实在太短了。
  他想与父亲走,母亲却抱住他,要他听话,时间一长,他也习惯了,仿佛每年见一回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其余的日子他便到处玩耍,与寻常的山野少年并无两样。
  第十五个生辰到来之前,父亲先来了。
  父亲受了重伤,要他母子二人赶紧离开,说完断了气。
  母亲叫他打来盆水,洗去了脸上的易容,露出张极美艳的面孔来,原本粗糙的手指,变得根根青葱如玉。她直起身,换过一张脸后,与时小树印象里截然不同。
  她取出一本帛册,道:“这书传女不传男,但我如今只有你一个孩子。我要与你爹同生共死,你学了里头的内容为他报仇,记得了吗?”
  时小树想:父亲给我过了十四个生日,我总要回报他。
  便收下了那书。此时他才知道,她的母亲是南疆的蛊女,这书则是从他的外祖母手里得来的,其中手段诡异莫测。母亲受了外祖母连累,不能在江湖上露脸,与父亲成婚后,改了容貌隐姓埋名,二人一年一会,竟也心满意足。只是她心里只有丈夫,没有亲子,见时小树接下那书,再无挂念,自己断了心脉,偎在丈夫身边。
  时小树眨眼间没了双亲,对仇人生出恨前,先对眼前二人生出了恨意。他定定站了好一会儿,将二人葬了。
  邻家的小伙伴找他玩耍,他心情正差,看见书中手段,随手施为,对方一句话没说完,先断了气。
  时小树见了,又惊又喜,慢慢镇定下来,带书离开。
  起先他并没有发现异样,直至过了三年,他仿佛停止了生长,仍是原先稚嫩的模样,终于开始着慌。
  他到处求医,但大夫说不出个所以然,绝望之下,偏方也一个个试过来,仍然没有效果。
  母亲留给他的书中,主要手段是蛊,实际就是虫,第一桩要做的事,便是要在自己身体里种下母蛊,如此才好叫子蛊听话。母蛊是母亲留下现成的,他一早便种下了,此时才想到这蛊虫可能会改变自身,却已然晚了。
  至此他不再多想,只惦记着找个高手,将他炼成可用的偶人。
  江湖中公认的高手不少,卫天留是头一个,他原本没想去风雪崖,途中却碰上一辆马车。
  经过时车帘掀起,露出其中一双璧人。
  那男子年纪不轻,但金质玉相,几乎从内透出光来,叫人一见心折。身边女子温婉如同枝上白梅,秀嫩不堪折,却有一头极美的长发,发上没有任何饰物。
  时小树目光落在女子露出的半张脸上,心想:她真像母亲。
  若细看,这二人容貌并不相似,唯独眉眼间有一种怔忡的痴态,如出一辙。
  女子若有所觉,转头看了他一眼。
  时小树听见那男子道:“是个小孩子,你喜欢我们便带回去养着。”
  他没有听见女子的回答,最后却被带去风雪崖,做了卫夫人的侍从。
  身体上的问题别人看不出,卫天留一眼便窥破,笑道:“倒也巧了。”
  时小树不为自己的残疾而苦恼,痴痴看着卫夫人。
  卫天留对这位比他年轻许多的夫人较为关切,由此卫夫人地位特殊,崖上无人敢对她有丝毫不敬。
  可她眉间常年笼着愁绪,不似快乐的样子。
  卫天留问:“夫人心中有何烦恼?”
  卫夫人摇头:“是你解决不了的烦恼。”
  卫天留问不出结果,没有再问,他身后卫夫人静静注视着他的背影——时小树发觉,这并不是妻子望向丈夫该有的目光。
  他想:夫人并不喜欢卫天留。
  这个念头像一根绳子,牵动了他的心神。他没有迟疑,借着二人时常的接触,慢慢种下了子蛊。
  蛊术诡秘难防,他不熟练,对方又是难得的高手,却经不起他长年累月的算计。
  时小树待在卫夫人身边,心想:等我将仇人杀了,便带她离开,从此天高海阔,哪里都可去。
  他小心翼翼向对方探口风,卫夫人那会儿才画好了绣样,闻言道:“有什么不同呢?”
  时小树不明白。
  卫夫人不与人说话,更不出门,闲来无事便是绣花。
  绣花绣花,又是绣花,时小树恨不得将绣布撕烂,再扔到地上踩几脚,直踩到泥里去。可当卫夫人抬头看他的时候,似有一只春风般的手,抚平了那心火。
  没过一会儿,心火重新燃起,越烧越烈,时小树前头庆幸她的不闻不问,现在不甘于她的不闻不问。
  要炼偶人并不容易,那书中有许多含糊之处,似只是个半成品。按书中序言里说,真正的偶人是有自己神智,甚至是清醒的。
  卫夫人不说话,但她眼神通透,将什么都看在眼中。她没有因为卫天留的死而恨他,也没有因此高看他一眼。
  卫天留临终时,时小树与他们只隔了一扇门。
  他听见卫天留说:“我与你夫妻数年,知道你心中想什么。薛氏病逝后半年,我便娶了你,我死后,你为我守寡半年,便算还清了。此后天下之大,你拿了钱财,随便去哪。”
  卫夫人怯生生地应了一声。卫天留喊她赏花时,她是这么应声的。卫天留喊她弹琴时,她也是这么应声的。
  卫天留不知想到什么,叹了口气。
  时小树头回听见他叹气,心想:夫人没机会给你守孝啦!
  他在送出的讣告中,添上了自己想请的人,静静等着仇人的到来。
  风雪崖不大不小,人也不多不少,然而这不大不小的地方上,这些人都想杀他。反倒是卫天留,已不能叫他憎恨,实则最开始时,他与这人接触极少,即便有卫夫人在,他也并不憎厌对方,相反,他有时甚至感激对方。
  自然是感激的。透过泥土,时小树的心神与对方牵在一起,对方的眼就是他的眼,他们似乎是同一个人。
  卫夫人抬头看了一会儿月,忽然低下头,时小树便去看她。
  他的脸庞过于稚嫩,卫夫人移开视线,纵然如此,仍能感受到灼热腻缠的目光——两道,另一道来自于泥土之下。
  她不恨卫天留,也谈不上爱,没什么反应。
  天亮得很早,时小树连日不曾安睡,眼睛微红,眼见日光从山顶映照出来,脸孔沉在金黄的光芒下,模糊了轮廓。
  他在卫夫人膝上枕了整晚,此时眯了眼,站起。
  “该动了。”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固然将别人困在了这里,自己何尝不是同样锁在此处。
  不能停在一处。纵然与对方玩你追我赶的游戏,也不能将自己变成瓮中之鳖。
  卫天留从地底下钻起来的时候,头上还顶了些新鲜的泥土,时小树踮起脚尖,帮他拍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比寻常人更为高大,他反而从心底生出了一种爱怜。他曾见过一个小女孩抱着娃娃,那娃娃十分简陋,衣物灰扑扑的,更不能动,却十分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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