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姬?大宗正司?判司?”赵天福喃喃道,不知道这位面生的官吏到底在说甚么,不过看他的意思是要带自己从这牢里出去,这却是她做梦也想的。因此虽没明白那与她施礼的官吏的意思,但脚已然跨了出去。
走出牢门后,那面生的官吏便躬身道,“宗姬请随我来。”说完便当先一步往牢外走去,赵天福赶忙跟上。而在身后的杨提点和马翰却殷勤相送,只不过他每看着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似乎是有惊有惧,还有不解。
走出提刑司衙门后,赵天福还觉得自己犹如在梦中一般。直到那陌生的官吏请她到一顶软轿前,“宗姬。请上轿。”她方才回过神来,自己真的是从这提刑司衙门出来了。这是不是说自己不会死了?
满腹狐疑的赵天福上了轿,轿夫起轿,周围还有骑马的兵士相随,一行人等往大宗正司而去。不多时到了大宗正司门首,赵天福下轿来,看了看那朱红大门上高悬的匾额“大宗正司”犹自不明所以。心道,自己的生药铺子也在这天庆坊,去生药铺天天要从这大宗正司门首过,怎的从来不知道还有个这衙门呢?
不管了,只要自己不死,去见谁都行。将自己身上的衣衫稍微整理了下,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赵天福随着在前引路的那陌生面孔的官吏抬脚进入了大宗正司门内。
大宗正司正堂内,赵令杭在堂上端坐,看着胥吏带进来的南康郡王的独女赵天福。只见她面目俊秀,人物风流,做的一派男子打扮,在眉宇间与其父甚为相像。赵令杭乃是燕懿王第五代孙,南康郡王赵栻是他看着长大的,自然熟悉。因此一见到面前的这位女扮男装的宗姬,立刻就认了出来,心道宗姬做男子打扮真如其父年轻时一般。
面上露出些微笑,赵令杭看着站在堂下的赵天福问,“你可知你自己是谁?又为甚被我叫到这里来。”
赵天福迷惑的抬了抬手拱手一拜道,“小人沈天福。至于为何被大人叫来此处,小人委实不知。”
赵令杭沉下脸,“你不姓沈,你姓赵。”
“姓赵?”赵天福喃声重复,看着上面那须发皆白,颇有气势的堂上官吏一脸迷惑之色。
赵令杭看她那模样便知道她对幼时之事全无印象,显见也是忘得差不多了。摇了摇头,赵令杭提高声音道,“你听仔细了,你是我大宋皇室血脉,名叫赵天福,你的名字乃是徽宗皇帝所赐。你的亲爹爹是徽宗皇帝第十七子,初封南康郡王,后封和王,名赵栻。当今陛下是你亲爹爹的九哥。十二年前,你父王与母妃随同二帝一起被金兵掳往北地,你的乳母沈素趁金兵不备,趁夜带你逃了出来,一路乞讨来到临安城安顿下来。还有,虽说你做男子打扮,但我却知你是女子。你是和王的独女,我大宋的宗姬。”
“甚么?我是……我是……”赵天福只觉一口气吸不上来,额头两边突突的跳动,那堂上白发官吏的一席话似是打卡了一扇记忆的门,恍恍惚惚有些片段浮现在了她脑中。
从一路乞讨倒退回去,再到那风雪交加的夜里,然后又退到自己随两位年轻的男女一起被粗鲁的异族兵士驱赶出一座恢宏的官邸,再到一张秀美的病容,似是常常看着她微笑。一位风流俊逸的年轻男子抱着她在一座开满红色梅花的园林里穿行,朗朗笑声萦绕在耳边,她似乎看到那有秀美病容的女子一双素手在一株艳美的红梅上轻轻抚过,又看到她妧媚笑着回头似是对自己说,“福儿,快教你父王看看,这株梅花可美……”
那说话的女子声音清越,如泠泠寒泉般沁入心间,一霎时沈天福只觉头脑一片清明。是了,她想起来了,那偶尔一次去看带有病容的秀美女子时,旁边一位可亲的乳母总是让自己叫她“娘”的。而有时自己被那风流俊逸的年轻男子抱起来,亲热的逗她玩耍时,她笑着叫那男子“爹爹”。
赵天福闭上了双眸,是甚么时候忘记了这些了?略一回想,又想起那一日被异族兵士驱赶出恢宏的官邸来到外面街道上时,只见得到处都是浓烟和烈火,奔逃的男女,血腥的杀戮,耳中尽是惨叫与哭喊,扑鼻而来的全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她被吓得瑟瑟发抖,父王抱着她,用手蒙住了她的双眼……
出城以后,自己便与父王分开了,和自己的乳母,母妃一起。那些异族兵士常常随意侮辱打骂母妃,来到黄河边上的头一夜,母妃病势沉重,撒手人寰。她亲眼见那些异族兵士将母妃的尸体随意抛入一个土坑之中。那一夜,她哭得晕了过去。第二夜,自己的乳母拉着昏昏噩噩的她逃了出来……
许是那地狱般的过往想起来太令人撕心裂肺,她选择了遗忘,将过往的记忆彻底尘封。后来,自己便把乳母沈氏叫娘,自己随她的意思扮做个男子,出入市井,做一个日夜为生计奔忙的小民。渐渐的她是真的甚么都想不起了。
如今想起来了,那痛得刻骨的伤痛果然如期而至。赵天福伸出双手,覆在自己面上,使劲的揉着自己的双眼,不想那因回忆而带来的眼泪控制不住的流出……
坐在堂上的赵令杭看着赵天福的举动,便知她是想起来了。又看她捂着自己的眼,便知道她此时定是在流泪。
“哎……”赵令杭长叹一声,任是谁想起那靖康之耻,都会又痛又恨。况她做为和王唯一的遗女,皇室宗姬,父王母妃全都殁于战乱,身世飘零。这些年来又出入市井之间,为了生计,做男儿打扮,这其中的苦恐非常人能明白和承受。
由得赵天福捂着脸哭了一会儿,看她稍微平静些,将面上的泪拭干后,赵令杭便说,“你既是想起来了,以后便不可奉那沈氏为母了。她虽对你有养育之恩,但为一己之私,将你隐匿于民间,置你大宋皇室宗姬身份于不顾,致使你如今做男子打扮,误你终身。你父王母妃虽已不在,但你仍有许多赵氏皇室宗亲,记住,你不只是一人。我也是你宗亲之一。你叫我叔祖便可。”
赵天福看了看堂上那对她和声说话的白发官吏,依言低下头去躬身一礼道,“叔祖。”
“很好,你起罢。”赵令杭在堂上含笑虚虚一抬手说道。看赵天福立起身来后方说,“今日沈氏来这里求见我,说你惹上了官司,被那提刑司衙门判绞刑。这桩官司到底是怎回事,你尽管说来。”
于是赵天福便把这桩官司前前后后都备细与赵令杭说了,末了还从自己袖中将那天庆坊生药铺的房契抵押文书等俱都呈了上去。
赵令杭将沈天福呈上来的文书仔细看了看,方一捋颌下细须道,“幸好你不曾将这些房契和抵押文书交到提刑司衙门那些鼠辈手中,否则到时候光凭说几句话,官家也不能帮你脱罪。虽不至于被判甚绞刑,但仍会被申斥和拘管,于你名声也无任何好处。”
“叔祖,想来他每也觉着我是一介小民,要不要这文书都无妨。不论怎样都会被夺产,再将我判了绞刑,死无对证。这事就十拿九稳了,犯不着再来拿甚房契文书。”沈天福在底下接话道。
赵令杭将手上的文书放下,赞许的看了她一眼道,“看来宗姬虽在外受了些苦,但还是有些见地。那秦府中人太过骄横,目空一切。待我拿了这文书,明日早朝在官家面前参他秦桧一本,看他有何话说。”
听赵令杭这么一说,赵天福却在底下有些担忧道,“叔祖,那秦桧父子权顷天下,我怕你若是参不了他,反倒惹祸上身。”
“哈哈哈哈!”赵令杭闻言大笑,笑毕方说,“老夫这数十年来还不曾怕过甚祸事上身,再有他秦桧虽位高权重,窃踞相位数年。但你可知这大宗正司自景佑三年开始设立以来,还没有甚么外臣能做我每赵氏皇族的主。太祖曾言‘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这秦相位再高,也是我赵氏皇族的臣子,若他敢欺负到我皇族宗亲身上,官家必不容他。”
“原来如此……”沈天福听赵令杭这么一说,倒是放心了些。
末了,赵令杭又说,“宗姬,你这两日便留在这大宗正司中,我教人替你收拾房舍住下。明日早朝我就将你这桩官司以及你回宗正司的事启奏官家得知。”
“叔祖,我甚时候能家去见一见家里人?”赵天福在底下问,虽然沈氏这许多年来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跟着她又受了不少苦,但赵天福觉得自己根本恨不起她来。还有家中的兰香和秀儿,她只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念她每得紧。
赵令杭略有些吃惊,没想到这天福宗姬竟然并不恨那沈氏,还想着要回去。不过,这实在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一旦被承认是皇室宗亲,那么进出,要见谁,都再也不会那么由着自己说了算了。
想了想赵令杭觉着还是与她说明了好,于是便见他对伺立在身后的一位胥吏道,“与宗姬安座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