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两名白衣弟子发髻高束,贴门而立,右手紧压剑柄,神色肃然,作阻拦状。
房中,沈落对着一张空白的宣纸,手里摩挲着一支狼毫小笔,饱蘸浓墨,却悬在空中,迟迟不肯下笔,对门外的声音充耳不闻。
二长老编的整齐的胡须在衣襟前晃来晃去,见里面没有动静,又道:“掌门,那日我们已确认在季桐房中找到字条确属凌孤月的笔迹,若掌门不信,可亲自前往季桐房中验证,总之,季氏兄弟的死与他逃不了干系!”
未及沈落开口,守在门前的一名白衣童子扬眉斥道:“二长老、三长老,昨日在知过堂,青竹师兄已为师叔做过证,况且笔迹别人可以模仿,证据着实不足,现在说师叔是凶手言之过早。”
三长老眉角高挑,嗤笑道:“你说字条上的笔迹是假的,那青竹说的话就一定是真的?人人皆知青竹素来崇敬凌孤月,视他为榜样,常在众人面前赞他。是以,青竹故意替他隐瞒那晚的真相也未可知。”
童子一时被他的话噎住,抿了抿唇,皱眉不语。
房间内,滴墨无声,一滴浓墨自笔尖落在雪白的纸上,飞溅出一朵极黑的小花,很像昔日落英潭边烧焦了的红梅。
执笔的人似有所觉,侧耳听门外的人继续说道:“现在屏川上下所有的人都怀疑他是凶手,如果不作回应,恐难以服众!”
沈落将笔放置于笔架上,幽幽道:“谁说所有人都怀疑他是凶手?”
二长老一愣,随即冲着紧闭的门反驳道:“飞叶峰二百名弟子……”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沈落缓步而出,负手立在门前,神情睥睨,“我从未怀疑过他。”
二长老急躁地将胡须甩到脖颈后,冲到门前,却被两名童子拦住,“掌门,我知道你念及同门师兄弟之情,可现在平定人心最重要,不管凌孤月是不是真凶,眼下还是先将他关押起来比较妥当!”
三长老点头赞同。
沈落目如鹰隼,不知是盯着两大长老还是在看着远处,良久,只听他沉吟道:“也好……此事我自有分寸。”
此刻,凌孤月却在落英潭边,靠在一处阴凉的山背处指挥着小童,“左边两棵,隔两尺再栽一棵。”
小童的裤腿挽得高高的,抱着一只盛满莲藕的竹篓站在水中。潭水已没过膝盖,潭底除了一些淤泥还散布着石子,他一边走着一边伸脚探索,生怕踩到硬物硌着脚。
“主人,再种就没了,要不要留点做藕羹?”
凌孤月叹道:“无知!今年我们栽下这些,你可知明年会收获多少?不说莲藕能一截变五截,长出来的荷叶还可以烧鸡,和山里你最爱的珍珠锦鸡是绝配;莲子也是好东西,清热去火,经常吃,你的嘴角就不会长火疖子了。”
小童面露向往,“哇,宝贝莲藕,我刚刚栽了有十九棵,明年可以收获……好多好多,咱们都吃不完啦!”
凌孤月懒懒看他一眼,“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主人请吩咐!”小童捋了捋袖子,干劲十足起来。
“往前二尺栽一棵。”凌孤月迷眼仰首,透过浓密的竹梢只能看到点点苍穹。
倏忽间,一阵风吹过,伴随着远处细碎的脚步声掠过他的耳旁,凌孤月的眉眼间染上了一丝异样,忙唤了一声:“停!”
小童功力不深,没有察觉到有人在靠近,惊讶地“啊”了一声,呆呆立在水中。
凌孤月掩嘴咳了一声,“先上来休息一会。”
小童以为是师父怜惜他,抹了把汗,憨笑道:“我不累!”
凌孤月无奈扼腕,“快上来,有人来了,不要让别人知道我们这里种了东西。”
小童抱着半竹篓莲藕,一边蹚水往岸上走,一边疑惑问道:“为什么啊?”
“你想,咱们屏川从来不产莲藕,要是让别人知道了……”
“哦!原来主人是怕别人来讨啊!”小童咯咯笑着,拍了拍胸膛,“放心吧主人,这事我一定保密!”
“什么保密?”一道冷淡的声音传来,黑衣烈烈,沈落自竹林深处走来,先是看了眼凌孤月,又将目光落在岸边的竹篓里,仿佛在用眼神询问怎么回事。
凌孤月抢道:“莲藕上有好些泥土,我叫他来洗洗。”
沈落神情似笑非笑,“清洗莲藕还要保密吗?”
凌孤月眸光流转,“洗莲藕是小事,就怕被人知道这莲藕的来历,倒不好说明了。”
沈落也不知相没相信,收回探究的目光,“我这次来,是因为一件事。”
仿佛意料之中,凌孤月并不错愕,“是三大长老让你来的?飞叶峰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谁告诉你的?”沈落皱眉道。
凌孤月转身小踱数步,“是青竹师侄,他今天来找我下棋,闲谈间我知道了些许。”
“他如何说的?”
“数百名弟子涌到天玄峰山脚,请三大长老追查凶手……”凌孤月转身看着沈落,“不过我倒纳闷,他们为何不直接不找你呢?”
沈落不语,过了片刻才答非所问道:“青竹怎么样?”
凌孤月不解地瞥了他一眼,“嗯,挺好的。”
沈落语气微变,“怪不得你找他通气。”
凌孤月一惊,“通什么气?”
“在知过堂,青竹所说的皆是假话,”沈落注视着他,见他额间渗出了一滴冷汗,稍稍放缓了点语气,“其实那晚他根本没有来找过你,你也未跟任何人下棋,而是在通宵读话本。”
凌孤月斜眼看向立在一边的小童,见他心虚地低着头,脸色涨得通红,便什么都明白了。而后点点头,自嘲道:“没错,看来我在干什么你都一清二楚。那日青竹确实下了拜帖,约我共破连环残局,只怪前日偶得了一本白头灯客的新作《金陵十三世家》,实在令人欲罢不能,不忍卒读。所以拒绝了青竹的邀约。”
沈落皱眉道:“那种坊间杂书,多是写男欢女爱……少看为妙。”
凌孤月道:“你口中的杂书,人物个个有血有肉,说不尽的恩怨情仇,在我看来倒也是种不错的消遣,有朝一日,我或许会去山下的茶馆酒肆中听一回说书人说他的书。”
沈落沉吟一会道:“既然你没离开沉冬榭,实话实说便是,为何要拉上青竹?”
“你以为我说出实情众人会信?简单的方法往往最有效。怎么?你打算将此事告知三大长老?”
沈落的喉结紧了紧,“当然不是,只不过……”他的目光变幻了几番,最终只是捏了捏手心精巧的天机锁,“以防万一,近期你还是不要出去了。”
凌孤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是对杀人凶手的处罚?”
“只是权宜之计。”
凌孤月轻笑一声,“那就听掌门的。”说罢抬步便走,也不理会抱着竹篓慌乱追他的小童。
“师兄……”
凌孤月听到身后的一声叹息,回头看了沈落一眼,只觉得那眼神隐晦又冰凉,令人毛骨悚然。
凌孤月在梦里好似被那眼神蜇了一下,忙睁开眼。
只见自己正处于破庙之中,抬眼往门外看去,天色已经昏暗,阴云翻腾,好像要下雨。
凌孤月抖了抖衣摆,站起身,只觉脖子酸痛不已。回望了一眼刚刚被他当枕头用的供台,四只支腿几乎全部腐朽,桌身摇摇欲坠。
他啧啧两声,翻出连一为他准备的包袱。那块明黄色的包袱皮被水泡得皱巴巴的,打结处也松动了。里面裹着的东西多数不能再用,瓷瓶里的薄荷清凉露全洒了,香膏散开,桂花糕饼也碎成了渣。从地上捡了一根枯枝将渣屑挑开,凌孤月吃了一惊,只见里面竟藏着几十枚金叶子,还有些许碎银子、两吊铜钱、一支玉簪以及金丝盒装着的许多金珠。
“连一师侄竟如此大方……”凌孤月用玉簪挽住了散发,又盯着那堆金叶子看了半天,“看来屏川的待遇着实不错,怪不得每年有好些人挤破了脑袋想进来。”
将能用的东西纳入怀中,其余的丢置在地。刚要离开,凌孤月看着脚下的包袱皮,想了想又把它捡了起来,取下背后的流光剑,用布一层一层地包裹缠绕,直到剑身的光彩被完全掩盖住,才重新背上。
凌孤月站在门前翘首看向眼前的河,河水在乌云的映衬下显得灰白刺目,风挟着浪潮拍打着河岸,卷起泡沫如雪。
凌孤月愁眉不展,“要是有人经过就好了,可以向他打听一下金陵怎么走……不过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人来往呢?”
似乎是老天爷听到了他的心声,眼前竟出现了一行人。
这是七八个穿着短衣的健壮大汉,中间两人抬着一乘不起眼的青帘轿子,沿着河疾步向前走去。
凌孤月忙上前问道:“几位兄台,请问你们要到何处去?”
几名大汉被突然冒出来的人吓了一跳,待停下脚步打量了凌孤月一眼,见他虽红衣染尘,但面容却十分出众,皆露出惊艳的目光,“我……我们到金陵去。”
凌孤月心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便问可否同行。
几名大汉互相看了一眼,出奇一致的摇头,“这恐怕不太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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