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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印 (tangstory)


  “涌澜,我的功法确实不便说予你听,莫要见怪。”
  “本侯没有那么小气,只是觉得你非要蒙一条布带子,实在装相。”
  “出门在外,总是方便一些。”
  挽江侯边与昙山走回下马之处取自己的坐骑,边随口与他聊些闲话,耳听他这样说,侧头瞟了他一眼,觉得确实也不无道理。
  出家人眼中,皮囊美丑都是表象,今日红颜,明朝枯骨,莫非如是。
  可你没法子让天底下每一个人都这么想——边涌澜有些好笑地心道,人家寻常瞎子缚眼的布条至多三指宽,这位大师恨不得蒙去半张脸,想来“方便一些”,实应读作“烦不胜烦”。
  深山夜昙,肃穆高洁——若让不学无术的挽江侯找出“齐整”以外的形容描绘僧人的样貌,他也是能勉强说道说道的,却多半还是因为人如其名。
  “你师父为何给你取了这么个法名?”他随口问了一句,心中揶揄补道,看脸?
  “我无父无母,记事起就在庙中修行,那寺庙在昙山上,先师在庙中寻到我,便由此得名。”
  “…………”
  “狸奴这个名字也是他取的,先师十分随性,倒是与你有些相像。”
  “我好端端地像一个和尚干什么?”
  “说人话。”
  “我好端端地像一位高僧干什么?”
  “…………”
  两人信步闲聊,行向山外。
  挽江侯不愿狸奴又变成驴被和尚骑,便自己也未骑马,牵着马与他步行。
  虽是满打满算相交不过一日之人,月光下却又见两道并肩而行的影子,想来确是一段善缘。
  善缘是善缘,却也是个累赘——若非确实必要,昙山不滥用心识观想,而惯常是别人伺候他的挽江侯从不知道,原来和一个瞎子同路这么麻烦。
  “菜这便齐了,两位客官慢用。”
  自笔杆峰下折向东北,疾驰两日已入玄菟郡界。赶路时挽江侯食宿都能将就,现下入了城,自然是既要吃得好,也要住得好。
  最好的酒楼,最好的雅间,最好的厨子专门伺候这一桌看上去彼此八竿子打不着贵客:一位超然物外,一位一掷千金。
  两个小二举着四只大托盘,一股脑送上热菜,菜名都不敢报,就眼观鼻鼻观心地溜之大吉。
  他们不知边涌澜身份矜贵,只是单纯有些怕他。
  “…………”挽江侯提起筷子,提起来,又放下了——他无所谓别人怕不怕他,只是有点烦小二没眼色,七盘八碗胡乱摆了一桌子。
  “狸奴,下去。”昙山虽然看不见,但狸奴与他心意相通,不用心识特意感知也知道它跳上了桌。
  狸奴装听不见,盯着主人面前的鱼“昂”了一声——边涌澜为昙山买了匹马,它刚刚不用做驴,胆子便大起来,猫叫学不会,恃宠而骄这个词学得倒快。
  “你要吃鱼?还是吃肉?”挽江侯也装听不见,边与狸奴说话,边伸手调换了一下桌上的盘碟,把素菜都换到僧人近前。
  “它既不能吃鱼,也不能吃肉,这世间所有东西它都吃不得。”
  “那它总得吃点什么吧?”赶路时狸奴要么缩在边涌澜怀中睡觉,要么爬上他肩头看风景,挽江侯确未曾见过它进食饮水,只道这只昂昂叫的小东西确实不是凡物。
  “你可将它看作是一具行尸走肉,你可见过尸体爬起来吃饭?”
  “……食不言寝不语,你少说两句吧。”
  僧人闻言果然不再说话,提箸吃了一口碗中白饭,嚼过咽下,再吃下一口。
  “……这盘是豆腐。”挽江侯不让别人说话,自己却又突然出声,且执筷轻敲盘边,“叮”一声轻鸣。
  “萝卜。”换一盘再敲一声。
  “青菜。”
  “笋片。”
  “素羹。”
  木筷瓷盘,交击之声本千篇一律,但因执筷之人刻意为之,偏敲出了宫、商、角、徽、羽的调音。
  “你武功不行,但好歹瞎了这么多年,听声辨位总会吧?”挽江侯把他好话不好说的长处发挥到了极致,没再找补一句“瞎子就是累赘”,已是了不得的礼数。
  昙山不作答,只夹了一筷青菜放入口中,细细嚼过。
  青菜素油,连葱姜都未放,但因专门伺候雅间贵客的掌厨手艺精湛,一盘青菜也炒得妙趣横生。
  出家人无口腹之欲,昙山自记事起便开始修行,对口腹之欲更是淡到极处,白面米饭吃得,糠菜窝头也吃得。
  他师父比他讲究一些,早年在寺中种了一架葡萄,或春天带着徒弟上山去挖笋。
  师父去后,昙山为将功法修行圆满,自封眼识四方云游,既孑然一身,便衣食简朴到了就差餐风饮露的地步——倒不是穷,而是不需要。
  方才对着一桌子有荤有素的佳肴,他只吃面前一碗白饭,也不是因为无从下箸,而是因为不需要。
  常言道,出世需先入世,若做修行法,确实也有道理——如果不是有助于修行功法,昙山也不必入世十年行走,勾连天下佛像耳目,遍阅人间百态。
  但他细嚼慢咽下这一口青菜,不是为了修行。
  “涌澜,谢谢。”他说。
  “你再尝尝这笋,小地方的厨子手艺马虎,也就吃个新鲜。”
  挽江侯语气泰然,浑似被谢的人不是他,嘴角却是一挑,也不知在笑些什么。
  城中安歇一宿,翌日天未拂晓,两人便已动身启程。
  当日自山顶极目远望,只能大概望出一个方向,但离得越近,僧人越似心中有数,边涌澜也不知他靠什么推算,又明白问也白问,索性陪瞎子当个哑巴,闭嘴赶路。
  “这方圆五十里,天地气数变动得最厉害,应是有人带着那枚印在附近盘桓过数日。”昙山勒住马,心中暗道,怕还有人曾想办法要撼动那枚印,搅得人间气息混乱,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季候有异,最迟今日就要下一场春日罕见的暴雨。
  “那山脚处有个村镇,不妨去问问村民,近来见没见过生人。”
  挽江侯策马先行,到镇口下了马,牵马入内,见镇上村民想必才刚洗漱完,正打开门准备忙碌一日的生计。
  “哎呀,没瞅见有人,可弄脏了你的衣裳?”
  挽江侯绕开泼出门的一盆洗脸水,摆了摆手,大抵在说无事。泼水的小媳妇却红了脸,对他笑了笑,扭身进了门。
  镇子不大,却也有百来户人家,横竖两条主街,分出纵横交错的小巷。
  边涌澜寻了个早点摊子坐下,点了两碗素面,盘算着从何人开始问话。
  支早点摊的是对中年夫妻,丈夫守着灶锅,妻子忙为远客上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粗茶。
  挽江侯并不嫌茶水粗陋,拿起来吹了吹,待要入口,却觉桌下僧人突然伸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当下面上不动声色,又吹了吹茶水,似是嫌烫一般,重放在了桌上。
  “这镇子虽小,却街巷整洁、民风淳朴,是个好地方。”
  他边安之若素地与昙山聊天,边在桌面下反手翻过僧人手掌,在他掌心写道,“毒?”
  “是安居乐业的好地方。”
  昙山淡色陪他闲话,手下回了一个字:“否。”
  “就是饮食简陋,”挽江侯扫了一眼旁桌人口中呼噜呼噜吃得正香的面条,脸上浮起百般嫌弃,“你要吃你吃吧,我是吃不下。”
  “随你。”
  昙山起身,掏出面钱放在桌上。
  “大师,使不得使不得,”老板娘瞧见他们不等吃面就要走,忙赶过来把钱塞回给僧人,“看你们脸生,这大老远来的,吃不惯也是有的,钱不能收。”
  昙山不再推辞,还了一礼,待与边涌澜走出摊上村民的耳目,方低声道:“这地方有些古怪,便连我也看不分明。”
  “怎么说?”
  “生人有生气,死人有死气,他们的生气中却似藏了一缕死气。”
  “你是说这大白天的闹鬼?”
  “并不是鬼。”
  “…………”挽江侯四下环顾,只见米店门口,一个大婶正与老板讨价还价;有中年汉子担着柴从街上走过,笑着与熟识的人打招呼;有年轻妇人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拎着水桶,大约是去打水,走过他们身边时,那孩子还吮着手指回头看他,满脸好奇神色。
  边涌澜左看右看,也看不出这些普通百姓身上有什么蹊跷之处,最奇怪的也不过是那回头看他的小儿身上穿着单裤单褂——这季节清早还有几分寒意,大人干活走动,穿单衣没什么,小孩子却多少该加件袄子。
  也许穷人家养孩子没那么讲究?挽江侯看不出端倪,也不在意,只与昙山道:“既来之,则安之,先问问他们最近都见过什么人。”
  大半个时辰后,挽江侯立在做针线活的大娘跟前,有气无力地问:“大娘,这镇上最近有生人来过没有?”
  “最面生的就是你们俩,”大娘坐在门口乐呵呵地纳鞋底,看那大小,似是给小娃娃穿的虎头鞋,“小伙子,你起开些,个头儿咋那么高,挡着我的亮了。”
  得,就知道屁都问不出来。
  这大半个时辰,挽江侯已经问了多半个镇子,都说没见过生人,但让他头疼的不是这个——“小伙子长这么高,这么俊,说亲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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