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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印 (tangstory)


  “你们尝尝,这须子似有点甜,不如腌一腌,做碟小菜就粥。”
  姚姐俭省日子过惯了,当下端着碗去了灶间,余下边涌澜和僧人站在葡萄架下,踅摸着叶间还有没有残须余孽。
  “你尝尝,是甜的吗?”
  边涌澜眼尖,又掐去一小截卷须,自己不入口,却没规没矩地把那截嫩芽塞进僧人口中,拇指若有如无地抚过他的唇瓣。
  “…………”
  僧人垂眸,满架叶影遮去他耳尖攀上的热意,细细嚼过咽下,方点了点头,低声道:“……是甜的。”
  又过了几日,葡萄终于开花了——有人说葡萄不开花,实则自然会开,只是花朵太小,淡黄微绿,不在叶间仔细寻一寻便找不到。
  葡萄开花了,梨树也开花了。
  姚姐说镇口有几株梨树,每年开花都很好看,“孩子小时,我总要跟他们说,花好看,别去摘,往后是要结果子的。”
  她头一次主动提起旧事,面上有哀意,却也静静地浮出一点笑来。
  都说梨花如雪,但看过便知,其实并不像。
  梨花那样透,那样明,细看一看才知道,那其实是月亮的颜色。
  三人站在花树下,都不讲什么话,只默默看着风过花间,吹响一树月光。
  夏天来了,长而静,连蝉鸣都是静的,声声串起仲夏灼亮的日光,漫天的霞影。
  说是当年不结果,但想是觉出有人实在想吃,葡萄竟也辛辛苦苦,卯足了劲儿结出了几串小果子来——可见有人这“心想事成”的运气,真不是随便说说。
  “太酸了,吃不得,等来年吧。”
  边涌澜摇摇头,满脸“这株葡萄不行”的嫌弃,气得一架枝叶婆娑,窸窸窣窣,大约是在骂人。
  没有葡萄可吃,姚姐却买了瓜来,打井水镇凉了,剖开切块,笑与二人道:“这瓜甜得很,来吃两角去去暑。”
  “好歹结了两串果子,也算没白疼你,”边涌澜揪了揪葡萄叶子,安慰它道,“往后你想怎么长就怎么长,给我们遮个凉也好。”
  满架绿意由青转黄,待到叶子落尽,光秃秃的,就到了下架的时候。
  边涌澜与僧人合力把葡萄架拆了,看那立柱横梁还未糟朽,便摞进柴房留待来年再用。
  姚姐执着铁锹挖土,虽是个妇人,但是干惯了活,力气自是大得很,挖出坑来,埋了葡萄老条,又把土拍平夯实——葡萄顶耐活,埋在土里猫上一冬,来年挖出来,浇个水,一日就能展叶抽枝,又是一架活泼泼的绿意。
  秋尽冬来,细雪纷落,家家户户杀鸡剁肉,辞旧迎新。
  去年除夕,妇人与不愿改嫁,想为她送终的媳妇相对垂泪,镇上别人家的鞭响,掩住了这一家的哭声。
  今年窗纸透出烛火暖光,也透出一声笑语——边涌澜笑着揶揄僧人道:“大师,你这擀面皮的手艺还不如我,是一直这么笨手笨脚的么?”
  雪静静下着,院中落了薄薄一片白,葡萄睡在土里,听不到一点声音。
  直到二月春风又起,三人铲土起窖,把去年埋下的葡萄藤从土里挖出来,便见藤上竟已偷偷生了几枝芽苞小叶——它已经等不及了。
  把旧藤放在浇过水的湿土上,过一会儿去瞧,就见叶边已发了红,再等上一会儿,又见一片舒展的绿。
  “姚姐,今年……”
  “我知道,你们这就要走了。”
  自然而然地,妇人就知道,今日便是分别的时候。
  她笑着打断青年告别的言语,眼中有不舍,却再无凄意。
  “大姐……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妇人敛去笑意,随两人走到院门口,并不再远送,也不说什么“一路平安”的祝词,只点了点头,神情安宁地与他二人道:“我晓得,不管明年还是后年,什么时候再路过,记得回来看看,大姐给你们剪葡萄吃。”
  人影渐远,她目送他们的背影,直到望不见了,方回身掩合院门。
  ——人间四时,活着吧。
  ** ** *
  所有关于种葡萄的内容和梨花的比喻,版权都属于汪曾祺先生(详见《葡萄月令》)
  关于蝉鸣的意象属于张爱玲女士。
  放在正文里讲是因为怕盗文网站不盗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大师:我可以。澜澜:不可以,先清心寡欲五千字再说。
  种葡萄确实是个flag,但是个好的flag。我要用十二万字向你们安利一下汪曾祺,有时微博粉丝会私信我说一些自己的苦恼,我不擅长劝慰人,就安利她们去看汪曾祺。汪曾祺先生真的很好,是在最苦的时候都能写出一点生趣的人。最后本章送给微博ID“林江北哦”的小姑娘,写完这篇文(还有一章和一个尾声就完结啦)我没什么别的长进,大抵就是以后再去佛前进香,不会再对菩萨许什么愿望。生而为人,苦海自渡,若真举头三尺有神明,只祝你快乐。


第三十三章
  南边天热得早,边涌澜与僧人往东南方向而行,眼见满目春色,一日更比一日浓郁。
  他不再问僧人为何跟着他,僧人也不问他要去往何处,两人结了一段四时之缘,便似有了默契,想是都愿把这段尘缘再续一续。
  “大师,我说我不记得前尘往事,看你也不觉得诧异?”
  转眼到了端阳佳节,家家户户挂艾草,悬钟馗,祈福纳祥,辟邪除灾。边涌澜坐在江边食肆里,剥了个粽子吃了,突出声问了僧人一句,问话时也不抬头,只把粽叶整整齐齐折好,放在桌边。
  “…………”
  僧人不答话,见他手上粘了糯米,便自怀中取出素帕,倒残茶打湿了,并不避讳闲人目光,拉过他的手,无言为他抹净。
  “…………”边涌澜笑了笑,倒也不挣,垂了眸子,眼波一颗颗数过腕上佛珠,亦不再言。
  龙舟入水,口号嘹亮,囚龙江边挤了一堆人看热闹。
  边涌澜拖着僧人混入人群,摩肩接踵间,错身到僧人身后,微垂下头,把下颌轻轻放在他肩膀上,光天化日之下,附耳与他道:“大师,你一个出家人,可是心里也有鬼?”
  一句话说完了,边涌澜方待撤身,却觉手腕被人牵住。
  僧人不回头,不看他,只反手捉住他的手腕,将人带近一些,微微偏头道:“没有鬼,人倒是有一个。”
  “戒杀戒盗,戒淫邪妄语,”边涌澜轻声笑了一句,语声与号声、鼓声、喧哗声混在一处,几不可闻地问他,“大师,你不再琢磨琢磨?”
  “琢磨过了……”他的指尖慢慢划过他腕上佛珠,又再向下,握住了他的手,熙熙攘攘的人声中,两个人两只手,十指默默纠缠,“……贫僧对你不守戒。”
  百里江面,十余条龙舟你争我逐,岸上看热闹的百姓随船而奔,鼓掌叫好,喧嚣地把两个人落在了后面。
  边涌澜放开僧人的手,微微一笑道:“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山川浩渺,长河逶迤。二人立在山间一处高悬的断崖上,整个海陵郡的景色便尽收眼底。
  边涌澜走前一步,刀不出鞘,遥指着眼前河山,问僧人道:“大师,你不问问我,这景色眼不眼熟?”
  “…………”
  僧人默声不语,只见眼前人背向着自己,横刀而立,袍袖当风,一个背影悬在这浩渺天地之间,是几欲乘风归去的潇潇洒洒,无拘无束。
  边涌澜听不见僧人答话,却不回头,只望着眼前日落长河之景,复又出言问道:“不如这一次你先来告诉我,你眼里有什么?”
  “有山,有河,”僧人抬手,双掌合十,便在这合十一礼间解去幻相,换回了本来面目,“还有你。”
  “忆非忆,忘非忘……”崖边的人终转过身,也不诧异眼前人这便换了一个,只微微颔首,含笑道出故人名讳,“昙山,久见了。”
  “…………”
  昙山以佛相合十为礼,真佛一礼,凡人受不得,这一位却自然受得。
  “免礼吧,皆是因果,不必谢了。”
  他已非人间君侯,言笑间却有气度天成,那是一方天地与生俱来的气派——前尘往事,万年轮回,最后留在天地间的,是一滴佛泪。
  泪滴落地,山河同悲。
  可山河无神无智,如何能作悲声?
  真佛封去一个人的记忆,将一缕异界天地真灵自他魂魄中取出,本是为他了断两界牵系,却连真佛都未曾想到,佛身破散后的一瞬,与神识寂灭前的一刹,那一缕回归本源的真灵骤然啸鸣!
  人都没有了记忆,一缕无神无智的真灵自应更是什么都记不得。
  可那一声啸鸣,却似滴墨入水,将一界天地尽染悲色。
  亘古以来,诸天万界,各界生灵若能得道,自可成仙。
  但万万年,万万界,向来没有天地本身得道成仙一说——天道不允。
  天地若能成仙,合的道便是天道,纵是一方小天道,却也不在规则之中,不在束缚之内,天道如何能允?
  可便在那一刹那,亘古以来,万万年,万万界,头一次竟有一方天地,以一声响彻穹宇的啸鸣,挣脱了天道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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