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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印 (tangstory)


  “我怕你干吗?”
  “狸奴总有些怕我,”昙山摸了摸趴卧在马脖子上的小兽,狸奴忙回头舔他,怕不怕放到一边,讨好得倒是很明显,“它的元神精魂便来自于印中那方异境,亦是二十六前被我师父寻得,我修这门功法,既镇着那枚印,便总让它有些畏惧。”
  “行,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还是个人,”挽江侯好笑地摇了摇头,朝狸奴伸手,“怕他就过来吧,有本侯给你做主。”
  “可狸奴与你如此亲近,总该有些缘由。”昙山看着他手闲地去揪小兽耳朵上两缕长毛,亦是摇了摇头,心说你要知道它本相是个什么样子,怕就不会如此放肆了。
  “来,叫爹。”挽江侯马术精湛,双手松了缰绳,托着狸奴往上抛了又接,倒是浑不在意地给自己找了个好缘由。
  “夏春秋!你与本王再三保证,把这印从宫中拿出来不会惹出什么乱子,可你看看现在!”
  老僧人是往东南方向去了没错,可西南之地,密室之中,却有一华服老者对着一只鹰隼怒叱,“惊动了我那侄子暂且不提,便是他身边那个小子,你以为是那么好打发的吗!”
  “所以你便莫要再派人去吓唬他,我为你训出的死士不是这么用的,”架上鹰隼竟发出人语之声,听那语气还有一丝笑意,“那位小公子性子倔得很,你也吓不住他。”
  “仙师,你的本事本王自是十分信服,也并无责怪你的意思,”老者发过了他高高在上的脾气,又似有丝心虚,称呼也变成了好言好语的“仙师”,“本王这些年来待你不薄,你可要尽快成了那桩应允过本王的好事,最好不要再横生枝节。”
  “有我护着你,你怕什么?”老僧信口笑问道,“待得度你去往仙境,一个人间帝王又能奈你何?”
  “……可是真有仙境?可是真能得长生?”华服老者听老僧笑得随意,又忍不住问了一句早问过八百遍的话,“先师不明白,本王非是有什么争权夺位的心思,若有也不会……”
  “我明白,”老僧打断他道,“我那徒儿你也盘问过很多次了,当年两界罅隙开了至多不过一刻,他却能在异界中呆上一年多,仙境自然是真的,长生自然也是真的。”
  “…………”
  “多虑无用,你且等我的消息吧。”老者皱眉不语,便见那鹰隼从架子上一头栽下,既不再作人语,亦没有了生机。
  夏春秋敛去借蛊传声之法,因身处之地与西南远隔千里,也是感到十分吃力,调息了许久,方似闲话般,问身后侍立的中年汉子:“柴午,你有没有怪过我?”
  “弟子万万不敢!”
  “哪有什么不敢,”老僧却笑了,闭目道,“那尸障中的情景你虽见不到,是不是多少也能猜出几分?你可怪我让你的家人死了都要受苦?”
  “弟子没有一星半点怪过仙师,若有……若有就叫我天打五雷轰,”如今已年届半百的柴午早不是当年那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小子,赌咒发誓完了,还要赶忙讨好道,“仙师愿带我重回仙境,弟子只有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你这话确实没什么虚情假意,见的人多了,说的话是真是假我还是分辨得出的,”老僧含笑轻轻颔首,“但为师却还有一问,你要如实回答。”
  “您尽管问。”
  “这二十六年来,我都没有问过你,现在却想要问一问,”老僧睁开眼,边说边站起身子,回身看向柴午问道,“若是当年能选,救你的家人,与去仙境、得长生,你选哪一个?”
  “…………”
  “想好了再答。”
  “……仙,仙师,”中年汉子磕磕巴巴道,“当年没得选……”
  “哦,倒是我问错了,”夏春秋也不介意,摆了摆手,“那便换个问法,与家人共死,与独活下来,你选哪一个?”
  “我,我……”柴午似是觉得这一问好答了一些,嗫嚅两声,低声道,“我还是想活着。”
  “好,这句也确不是扯谎!”
  老僧突地仰天长笑——这师徒二人也不知赶路赶到了何处,深更半夜也不投宿,现下身处在一片荒山野林之间,老僧突然似癫似狂,放声长笑,便让中年汉子浑身打了个激灵,竟是瞬间想起了二十六年前的那一夜。
  那一夜也是这样的黑,这样的荒凉,他们回到遭灾的马山镇时,唯见满眼荒凉的山石,埋葬了几百条人命,也不知道土石下面还有没有活口。
  夏春秋彼时还做俗家打扮,站在一片荒凉惨象前,蹙眉闭目,细细感知。
  他先感到了生——这土石下竟还有一点点生机,应是一个小儿,不知是不是最后一刻被惊醒的大人护在了身下,竟然过了一日还勉强活着;继而感到了死——死气要比生机浓郁得多,想是大半镇民连醒都没醒,便被垮塌的房子压死在炕上。
  救还是不救?夏春秋的神识扫过两股紧紧纠缠在一起的死气,眉头便是一跳——有两个人竟是活着被砸死的,一日过后,死气中已生出了浓浓的怨念,可这怨念却不是对一场无妄天灾,而是对着彼此,仿佛死前曾你争我夺,拼抢一条生路。
  夏春秋立在暗夜中,久久无语,终是慢慢抬起手——阵成时亦有金芒大盛,但立在一旁目瞪口呆的青年汉子,记得最深的却是一声长笑。
  只因那笑声是说不出的惨厉,又是说不出的快意。
  金芒鼎盛中夏春秋仰首长笑,一笑过后,三千烦恼丝尽数而落,正是槛内槛外,一念之间。
  是僧,也是魔,他双手合十,轻声道:“阿弥陀佛。”
  其实澜澜在幻境中看到过什么,都是夏春秋曾经看过的——他入世三十余载,也曾见一事,平一事,救一人,是一人。但也在许多苦苦徘徊、不得轮回的亡魂中见了太多的阻不住、拦不得、帮不到、来不及。夏老师和灭霸老父亲不一样,没什么用灭世来救世的情怀,只是实在厌倦了人间,也有去仙境、得长生的私欲和生欲,不过这篇文预定的便当里夏老师那份肯定是跑不掉了(。话说回来,想要避世,想要清净,回去师兄身边就好了,可他选择不回去——他心中他的师兄是世上最慈悲的人,他替他师兄不值得,却不想把自己满满的负能量带给这个最慈悲的人,便选择给师兄留一个值得。这段心思本来写到了正文里,二改时又删掉了,因为发现其实不能说,至多只能在作者有话说里嘚啵嘚啵。正文里必须留白,必须到了最后只能为夏老师写四个字——久久无语。好了过渡剧情跑得差不多了,下章让澜澜和大师发糖。


第十七章
  昙山与挽江侯马不停蹄向东南方向追了两日多,日落时分赶到钜鹿县城。
  “那老头儿一时半会又想不出开印之法,你的伤还没好,入城歇一宿再说。”
  僧人按了按头上斗笠,依言下马入城——他不愿驳了边涌澜的好意,却也心知夏春秋离开师门这么多年,如今终下手窃印,想必是琢磨出了什么法子,不会真对开印之法全无头绪。
  用过饭,要了相邻两间客房,挽江侯把自己刚认两日的干儿子扔给僧人:“我看你那些佛门手段也只针对邪魔外道,谁知道会不会再来什么活人送死,狸奴跟着你睡。”
  “我无妨,”昙山又把小兽递还给他,“左右我就在你隔壁。”
  狸奴被拎着后脖颈子递来递去,眨巴眨巴眼,也没明白自己到底是个宝贝,还是个累赘。
  时近亥末,客栈中已无人语,挽江侯散了头发,披着外衫坐在窗沿上喝酒,突闻门扉轻响,被人轻轻叩了一声。
  “没锁,进吧。”
  他招呼过一句,便见僧人推门入内,立在房中道:“你身上有伤,不宜饮酒。”
  伤?什么伤?挽江侯举着酒坛,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抬起左手晃了晃:“你说这个?”
  幻境中被白骨小儿咬出的伤口并不算深,虽是还未结疤,他却早就忘了。
  “不是,你怎么知道我在喝酒?”昙山不答话,挽江侯好奇问道,“这你都算的出来?”
  “……狸奴觉得你不开心,”僧人顿了顿,还是解释道,“它的心意,我多少能感觉出几分,它确实十分喜欢你。”
  “你这个告密的小东西,还知道跑?”边涌澜斜坐在窗沿上,小兽本趴在他腿上舔毛,现下却是纵身一跃,跳出窗户溜了。
  “无事,它玩够了自会回来,你也早些睡吧。”
  僧人劝过一句,待要转身,却听窗边人问道:“……那你呢?”
  “…………”
  “大师,你喜欢我吗?”
  鲁地民风好酒,本地亦产佳酿,可架不住挽江侯天生酒量好,酒已喝了两坛,半点醉意都找不着。
  于是他清清醒醒地又问了一遍:“昙山,你喜欢我吗?”
  “……如晨霞,如朝露,”边涌澜本以为僧人会避而不答,可没想到昙山不仅答了,还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他身前,望着他道,“我喜爱你,如同喜爱晨霞朝露,若不爱世人,何以度众生。”
  “晨霞朝露都是瞬息之景……”边涌澜回望着僧人的眼睛,只见到再清明不过的一双眼,没有半分情意,亦无丝毫欲望,便和他打小看过的菩萨像一模一样,非说有什么,只有“大爱无私”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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