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针对性十分强的考试,以务实为主,考官在出卷时的发挥也是天马行空。出题范围虽然说是以九经、正史等为主,但其实还是几乎等于所有有过记录的圣贤书。
考生们通读一遍考卷,就是为了先心里大致有个数,确定一下自己到底看没看过。
卷面一共六道大题,三经三史。
乍一看,这回出的题都出自常见经史,包括了《春秋公羊传》《论语》《汉书》以及《诗经》等著作,就没有人不知道的。但仔细深究才会发现,一旦到了需要把答案精确到具体出自书本里的哪个篇幅片段时,就很要人命了。
但这是答题的规矩,一开头,就要先写出题干的出处。
这也是有不少人沮丧的原因,这回制科的考试,考得有点冷门。
顾乔倒是觉得自己的运气不错,因为考的恰好都是他看过的,而他又因为特殊的经历被锻炼出来了过目不忘的能力,几乎不假思索,就已经能下笔如有神地写好每一题的出处。
第一题为《春秋公羊传》中的《王者不治夷狄》,何休所注。
第二题为《论语子路篇》中的《礼仪信足以成德》,包咸注。
……
……
……
巡考官背着手走过时,正看到顾乔连草稿都没打,就开始答题。他本还有些不满于这考生的草率与轻狂,但是等他站在一旁,仔细看完了顾乔的答案,才明白了对方是全都知道,且对自己极其自信,不需要任何涂改。
答题速度快得让考官一度觉得,这小孩不会是已经提前知道答案了吧?
在三经三史里,只有三道会出自书本的正文,另外三道是注疏,其中有一个还特别、特别地偏,并且具有歧义,连考官自己都无法在不翻书的情况下就笃定是哪一篇。但顾乔却连犹豫都没有。
答出来出处的下一步,就是把上下几句都默写出来。这考的是通读经史中的“通”。
顾乔还是一样的套路,眼睛都没有眨,就飞速地默写完了。
幸好,答出题干的出处和默写了上下文,只是答题的开始,否则在一旁围观顾乔的巡考官,准得陷入深深地自我质疑不可。
顾乔的下一步就是要开始结合题干和上下文,来进行六“论”了。
每一题都至少要写够三千字,长篇累牍,比小作文还小作文。到了这一步,顾乔就从答卷转战到草稿纸,写字速度终于慢了下来。这才让考官勉强相信了这个年轻的考生还在正常人的范畴,他也并不知道答案。
整场考试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几乎没人可以睡觉,毕竟一题需要写三千字,六题就是一万八千字。刨去思考、琢磨,留给考生答卷的时间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紧张。
他们要打腹稿、草稿,再进行二次誊抄,实在不是常人可以轻松做到的。
尤其是顾乔这样才十二的小孩子,他在终于写完六道论题的草稿后,还没有来得及再通读修改一遍,就已经累得上眼皮打下眼皮了。微弱的灯光照亮着的号舍外,是月明星稀的夜晚,其他号舍里也是点灯熬油、烛火不休,大家都在奋笔疾书,不想错过好不容易才开一次的制科。
顾乔也想继续,却还是扛不住生理反应,直接睡了过去。
再一睁眼……
顾乔看着太子殿下单人、豪华的大殿考间,陷入了沉思。他的大脑甚至有一段时间是完全空白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福来还贴心地站在一边道:“殿下可是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下?要不要喝点羊奶酒?这样的考试环境真是太艰苦了,太为难我们殿下了!”
顾乔:“???”
一转眼就发现自己出现在憋屈的号舍里的太子殿下,觉得他现在面对的才是真的艰苦环境。他脸黑得已经要杀人了,偏偏左右号舍的邻居还不肯安生。
先是从左边传来了一顿叮叮咣咣的声音,然后很快地就传来了饭香。大半夜的,他用最简单粗陋的食材,竟好像做出了烧尾宴的规格。香味弥漫了大半个考场,虽看不见人,但莫名就能在一片漆黑里听到倒吸唾液的声音。
右边的不干了,立刻不服输地掏出了自己的家伙什,也开始深夜做饭。这怕不是个专业的庖丁,来自川蜀,因为在这局促的条件里,他特么还炝了个锅!
太子殿下觉得,在他有限的十四年人生里,大概是真的遇到危机了。
敲里妈,听到了吗,敲里妈!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太子:辣鸡贡院,迟早药丸!
PS:文中贡院的布局,结合参考的是北京贡院和江南贡院。
又ps:文中制科考试的内容,参考了苏轼大大第一次制科的试卷,顺便一说,我苏轼大大是真的惨,两次制科考试,都因为种种原因,只给了三等,还要被后世研究卷面,分析原因233333。
第十六章
大启开国尚短,一切规章制度其实都还在摸索阶段。
就好比科举。
事实上,科举诞生的时间也不算长,是前朝末帝为了对抗世家和九品中正制,才好不容易想出来的。这位末帝是个挺有想法的年轻人,颁布了很多他觉得会于国有益的政策。
可惜,理想有多丰满,现实就有多残酷,他和一帮富有抱负的寒门学子搞出来的肇秋改革,最终还是惨败在了盘根错节的保守派手上。那些行将就木的腐败与苛政,在风雨飘摇的反扑中愈加猖狂了起来。
前朝大厦将倾,少帝已无力回天。
然后……末帝脑袋里的某根弦,在穷途末路中崩掉了。好好一个有为青年,在百年沉疴的合力围剿之下,突变成了一个百无禁忌的疯子。他破罐子破摔,以一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决绝方式,和朝臣世家对立到底,进行了极其疯狂的报复。
两边就像是即将和离,但无论如何都离不了的怨偶,动不动就拿孩子来威胁对方,还时常打孩子出气。
这个“孩子”,指代的自然是前朝受苦受难的普通百姓。
闻家太祖正是其中之一,村子遭灾,饿殍遍野,朝廷派来的御史却贪了赈银,根本不给人活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咬牙进京告御状,却不想朝廷解决不了问题,就要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闻家太祖也是个血气少年,把心一横,就领着全村还活着的人落草为寇了,窝在莫寻山上当土匪,与朝廷对峙。
后来天灾不断蔓延,朝廷再无力遮掩,各地纷纷涌出了起义军。闻家太祖作为第一个和朝廷公然对着干的,被朝廷立了典型,誓要弄死他来以儆效尤。闻太祖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和军师对坐,沉思良久,一拍桌子,就扯起了自立为王的大旗。
加入了那场为了争取活下去的权利而不得不进行的战争。
结局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末帝自焚,世家残存,两边把彼此打废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过去他们根本不屑一顾的闻家草莽入京,坐上了龙椅。
以五族七望为代表的世家虽伤了根本,却还在妄图忽悠太祖,继续前面几朝“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的格局。
闻太祖是个大老粗,什么政治宫斗都不懂,但知道老子的寨子只能老子一个人横。
他拉着儿子、军师并几个聪明人,又对坐合计了一夜,就从前朝的种种改革政策之中,扒拉出来了那么几个其实很有利的政策,换了个说辞,摇身一变,成了本国的立国根本。
科举就是这么应运而生的。
目前来说,科举制度的运转还算顺利,给朝廷输送的人才相对稳定,世家们的式微成为定局,恶性循环,再没了和皇帝对抗的资本。
但科举毕竟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在很多细节方面还存在着这样那样的小问题,有待完善。
好比……
有人在贡院重地,当场炝锅。
贡院是让带米带锅进来的,本身又有炉子可以点火,煮饭热菜都在允许范围内。只是此前一直没人想过炝锅这么神奇的操作,如今仔细想想,也没有明文规定不可以。
但,还是不能忍!
都不用其他考生举报,就有差役提着捅,拎着水,循着浓烟按图索骥地跑过来,准备救火。贡院走水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毕竟考生们需要点灯,天干物燥,号舍又是木质结构,一阵风吹过,各种防不胜防。
等一众差役并巡考官赶到,看到的却不是预想之中的大火,而是一股子从鼻子吸入能呛到头皮发麻的辛辣。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巡考官当下就不能忍了,骂骂咧咧地冲入灰色的浓雾,想要去看看是哪个逼在作死,他非要让他悔恨终身,再不敢在考场炝锅不可!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巡考官的骂声戛然而止,就像是被谁突然掐住了脖子。不一会儿,他就恭恭敬敬地退了出来,还很舔狗地不断指挥差役赶紧把浓烟给扇散了,别影响了里面那位大爷吃饭。
这就很嚣张了。
但也让一直在暗中观察事态发展的考生们明白了一件事,炝锅的这位来头不小,至少是寻常的巡考官所招惹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