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挂在裴钧沾满血污的手指间,自然地垂落下来,竟是一枚藏青底子、面绣麒麟踏云的垂穗香囊。
哪怕是在如此的恶臭肮脏中,这香囊也散发出素净宁人的草木香气,微末却清新,似乎是想尽了最后一分力气,要叫人知晓它的气息。
裴钧的手指双臂开始震颤,胸腔中发出轰鸣,耳边似乎听见了姜越的声音:
“让你去去浊气的,没人送给你。”
“……都被你用脏了,我还收回来做什么。”
……
他双膝一酸,跌跪在地上,正此时,前去打探的护卫策马赶了回来,急急喊道:“裴大人,不好了!”
待至近前,那护卫禀报:“大人,我赶至前方探路,却遥见宁城城墙上挂满了蔡氏的旗帜。宁城应是已被蔡氏占领,此处战场,也定是蔡氏袭击晋王爷所致!”
裴钧赤红着双目,瞪着手中的香囊不语,一旁方明珏急问:“蔡沨的人马还在京城,怎么会忽而到此占领宁城?”
“方大人,眼下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那护卫道,“战场未清,蔡军定会派人前来埋尸,咱们应当快些离开此处,不然若被察觉了踪迹,就没法脱身了!”
闫玉亮听言也道:“此地在宁城境内,蔡军若驻扎在此,我们切切不可久留。”说着他转向裴钧道:“子羽,我们在江中换船前便与赵先生约定,倘若行程有差,便四散逃生、往江南会合。眼下咱们有车有马,不如即刻启程前往江南,说不定第三船已然在江南——”
“不!”
众人之间,裴钧咬着牙吐出一字,忽地攥紧手中的香囊和红缨银盔,坚声下令道:“不准走!没我的命令,一个人都不准走!”
方明珏听言一惊,和闫玉亮对视一眼,上前两步扶住裴钧道:“大仙儿,现在不是颓丧的时候,晋王虽罹难,可咱们还能去江南和赵先生他们会合,说不定还能——”
“不!不……”裴钧高声打断他,突然扣着他手臂勉力站起来,浑身发抖地环视周遭护卫道,“所有人……跟我把这场上的死尸都翻一遍!我……我要看看……”
他说着已经弯下腰去,翻找起了就近几具尸体,艰难道:“我要看看他在哪里……我不信,我不信他会死在这此处……”
“子羽!”闫玉亮上前拉他,却被他一把甩开,只好上前架住他:“子羽你冷静一点!你听我说!天下乱了,谁也料不得明日如何,咱们还有物资,只要人还在,一样还能打回京城,还能从头来过!”
“从头来过?”裴钧一把挣脱他,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朝他吼,“你知道什么叫从头来过?他若是死了,我怎么打回京城?他若是没了,我这还叫什么从头来过!”
闫玉亮被他吼得一怔,正是不明所以间,忽被方明珏拉了一把:“师兄,你还不明白么?”
闫玉亮懵然看看他,又看看此时正紧抱银盔香囊、四下匆匆翻看尸体的裴钧,脑中忽有一个念头闪过,不敢置信地看向方明珏:“难道子羽对晋王爷,是……”
“找吧,别说了。”方明珏沉沉一叹,拧紧了眉道,“你知道他的性子,若不能见着晋王尸首,今日是绝不会离开此地半步的。”
闫玉亮提声:“可蔡军马上就要来了,这儿的尸首没有上万也有数千,一时半会儿可怎么——”
“别废话了,快找吧!”方明珏打断他,拉着他就蹲在地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过了今日,蔡军把这儿一埋,他就永远不能知道晋王究竟在不在这儿了……人若死了,他尚能为死人而战,可人若是不知死活,他难道要一辈子都走不出来么?况且……”
闫玉亮看向他:“况且什么?”
方明珏哽咽一时,垂头把地上尸体翻过身来道:“为了晋王,他会如此,为了我们,他也一定会的……咱们在京城从来都是受他照应,眼下,就当是帮他一次罢。”
午后的京城,大雨瓢泼而下,紧闭的北城门外杀声震天。
至入夜时分,远郊处的厮杀声渐渐消弭一时,可不出片刻,那声响却盖过大雨滂沱,忽而直逼到北城门外,响过一个时辰,又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至此,京城北门被蔡军攻破,数万叛军发出高亢欢呼,蜂拥入城烧杀抢夺。在姜氏建国后平静了三百来年的京师,此时此刻,终于被久违的战火铁骑踏碎了安宁。
皇城外,大内禁军全数集结,在宫外形成了抵御蔡军的最后一道防线;皇城内,大太监胡黎慌慌张张奔入中庆殿中,匍匐在御书房内,向立在堂上的少年天子仓皇禀道:
“皇上,京门失守了!咱逃吧!”
姜湛闻讯,霎时跌坐椅中,满面惨白地怅然一叹:“大势已去,朕……亡国了……”
北下的雨水在这一夜浸染向南,趁着夜色,淅淅沥沥地淋落在宁城外的十里坡上。
裴钧忍着手臂伤口的剧痛,费力地翻开了身边最后一具尸身,抬手抹开尸体面部的发丝一看,唇角微微抽搐:“不是……不是他……”
四周的护卫和闫、方二人也都翻遍了所有尸身,此时会合至他身边,都道并未发现姜越尸身。
裴钧听完最后一句“没有”,脑中那根紧绷的弦就像终于被人剪断,叫他豁然得了半刻清明和松快似的,一时不知是哭是笑地絮絮喃喃起来:“没有他,他没有死……他定是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
他失力跌坐在这处雨水泥泞的废弃战场中,用布满污血的双手捂着脸,仰面向天,双肩颤动着,渐渐没有了动静。
闫玉亮、方明珏连忙上前扶他,却探得他额头滚烫、浑身发热,掀起他袖口来,竟见他臂上伤口已然溃烂流脓,整条左臂肿如柱状,当即大惊,忙令护卫将他抬上车架,不再耽搁地赶往江南。
裴钧只觉自己似乎在河中潜游,飘飘荡荡,周围是明亮而寂静的水,身后的天空透过水光,挂满了模模糊糊的云。
不知游了多久,他看到一朵长得像花的云,一挺身便浮出了水面,却见自己倒影在河水之中,竟是个十六七岁少年的模样。
正惊异间,他身后传来张岭严厉的叫喊:“裴子羽!让你去给晋王爷送书,你偷什么懒!”
他转过身去,不见张岭,手中却多了本塞满黄笺的书册,待反应过来,他已然站在了晋王府的前厅之中,十七岁的姜越正坐在他身旁的桌案上作文,此时恰恰抬起俊逸长睫的双眼,堪堪望向他。
姜越身后的长架上挂着套泛着冷光的银色铠甲,裴钧仔细看去,见那套铠甲缺了顶头盔,腰间却挂着个染血的香囊……
“姜越!”
裴钧大呼一声惊醒过来,悚然睁眼,冷汗淋漓。
他只见自己在一处寝房之内,睡在卧榻之中,头顶纱帐、身盖棉被,而恰逢他惊醒,身边一人也随他惊醒,向外唤人道:“快来人!他醒了!”
此声柔中带韧,令裴钧熟之又熟。他转过头,竟见是他姐姐裴妍守在他榻边,此时正双目带泪,焦急望向他道:
“裴钧,你可算醒了。”
第131章 其罪八十四 · 负义
“裴妍?”裴钧一见是她,抬手就想撑起身来,可手臂一动,却传来阵剜骨剧痛,令他闷哼一声倒回榻上。
“你别动!”裴妍慌忙按住他,将他包裹着厚厚纱布的左臂轻放进被子里,又急急探他额头,“你这胳膊伤得太重,眼下用药也不顶事了,前几日都在昏迷。钱海清一早已去请他爷爷过来替你看诊,晚些时候就能到——”
“我不是在做梦吧……”裴钧仰躺在榻中注视她忙活,眼底酸涩地抬起右手捉住她手腕,“裴妍……你没事儿?那煊儿呢?梅六呢?钱思齐怎和你在一处?难道第三船——”
“我便是被第三船巡回所救。裴钧,这里已是江南,眼下众人都在一处,你就放宽心罢。”裴妍不及答他许多,忽听门外响起敲门声,站起来,“一定是赵先生来了。”
她匆匆开了门,果见赵谷青领着个郎中疾步走入:“裴大人如何?”
赵谷青转过门屏,见榻中裴钧当真醒转,忙止步抱拳向裴钧一拜,声有哽咽道:“裴大人此番受苦,请受赵某一拜!”
“赵先生使不得……”裴钧强撑右臂,费力地抬起些身来,“此行多舛,皆因晚辈思虑不齐、出走匆忙,如今就连晋王爷也——”
“裴大人切不可说这话。”赵谷青将郎中带至裴钧身侧,语重心长道,“人算不如天算,胜败乃兵家常事。晋王爷的事儿,我已听闫大人和方大人说了——裴大人临危冒死也要找寻王爷下落,此乃义薄云天之举,不光赵某钦佩之至,追随您一路的将士们也都十分敬重。眼下既知王爷还活着,日后便必能有相会之日,裴大人目前最要紧的,是快快养好身子。”
郎中已开始给裴钧换药,撕下纱布、带离了脓疤,疼得裴钧深深拧眉:“咱们这是在江南何处?”
“茶山。”赵谷青答,“晋王爷虽在江南置业不少,可唯有此处算得上隔绝人世。当日在江中一别,我料追兵是冲你而来,便在江面绕行,以图回还支援,没想到回去时却见第二船已沉、第一船已毁,便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在江中浮礁上寻了一夜,却竟真的发现了你姐姐和梅少爷。眼见他二人都受了伤,我便临时决定来此供他们修养,只在我们原本约好处留下口信,昨夜方大人与闫大人便是循着口信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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