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很快迎出玲珑家丁,引裴钧一入门廊即可觉出脚底生暖,想是地龙已然早早烧上,更联通了火墙暖炉,叫他进了前厅喝过茶更觉出分儿热,解了狐裘坐听身边的西洋钟滴答作响,刚将满室琳琅玩意儿瞧上一遍,便等来个高大俊逸的男人踏入厅里笑:“裴大忙人,稀客啊,你这一来,我是连个午觉都不能睡了!”
裴钧笑眼睨着曹鸾进来,坐在椅上也没起身:“哥哥这么个金钵钵,一觉得睡没了多少银子?倒还是别睡了罢。”说着寒暄道:“嫂子和萱萱呢?”
“后院儿收东西。”曹鸾浓眉一舒坐在与他隔桌的椅子上,端过家丁正好奉来的热茶,喝了一口醒神,“正好年底,她们回娘家瞧老人,恰我后日要下江陵办事儿,就带她们一路。”
说着,他斜眼一瞥裴钧,怪道:“这都要走了,你又给我添什么事儿来?不会是今儿新政表票的事儿罢?听说也没有个反票的要摆平,你能惹了谁?”
裴钧听言,竟伸手就要去挠他耳朵,“哥哥你这耳朵也太长了,还是剪一截儿罢,省得晚上睡觉打着嫂子的脸。”
“去!别闹。”曹鸾搁了茶一把打下他手,好笑起来,“这大的事儿我若不管,那我生意都别做了等着关门儿罢。你到底找我什么事儿?再不说我要收你钱了。”
“别别别,我说我说。”裴钧收回手来支着桌,说回正事,“我来请哥哥帮我逮些好看的小鸭子,要白毛儿的。”
“……小鸭子,好看的?”曹鸾定定看他一会儿,微眯起眼睛,过了会儿才深意点头,再次端起茶来喝:“行,要多少?”
裴钧想了想:“总得要个几百——”
“咳!咳咳……什么?”曹鸾登时就被茶给呛住,好不容易顺了气,抬眉上下打量一圈裴钧的身板儿:“你这都多久不沾色腥儿了,几百……能受得住么你?”
“嗐,我要的是真真的白毛儿鸭子,不是你那些卖皮儿的小官人。”裴钧是真服了曹鸾这污七糟八的脑子,直叹果真和梅林玉估摸得一模一样,于是就把话说清了:“前几日我在青云监把晋王爷的凫靥裘打脏了,托了梅少爷替我修,他就紧找不着那么多鸭子,这才让我来麻烦你。”
曹鸾恍然大悟,啧啧称奇:“原来是那件儿衣裳——那你可真是撞‘大运’了。备好银子吧,那衣裳贵的不是鸭毛,是药水儿。”
裴钧丝毫不疑曹鸾的言语,原也做好了为救邓准折费千金的准备,此时便只道:“你给个数,不成我就只能抱着晋王爷的腿弯子哭了。”
曹鸾笑他道:“那药水儿是海外来的,原是伤药,听说是死了多少船人才能捞出一条大海鲨来炼,还要拿多少大海鲨才炼得出一瓶儿来,涂在身上都能见骨生肌的。你不知道么,从前香林娘娘就靠这药水儿驻颜狐媚祖皇爷呢,那时候就炒热了,有市无价,现今宫里都没两瓶儿,我上哪儿给你寻去?这还得去问问才知道。”
但总归人人都找不到的东西,交给曹鸾却总有一线找到的机会,裴钧也就应了:“行罢,那要劳哥哥费心了。约摸几时能有?”
“后日我就要下江陵了,最迟明晚罢。”曹鸾说着又想起另一事,“对了,刑部崔大人近来有宴么?”
京中官员置办宴席都要在礼部备案以控制排场,顺带也问问会否与谁喜丧冲突,故朝中大员有无办席,裴钧大约心里也有数:“下月他小儿子满周岁。怎么,有事儿啊?”
“儿子满周岁……那不大合适。”曹鸾皱眉想了片刻,无果,便干脆也同裴钧说了:“有笔生意找我保个人出狱,人在刑部大牢,叫李偲。”
“刑部那地方,你放着几个相熟的主事不求,怎么要找上崔宇那老木头?”裴钧袖着手睨了曹鸾笑,清清明明道:“信谳未报之前,总是尚书才有改刑狱的印……你要保的该不是个杀人犯罢?”
“杀人犯怎么了?人命都有价钱,人出得起就行。”曹鸾笑起来,“崔尚书喜欢什么?金子还是银子?”
裴钧靠在椅上慢悠悠道:“老崔不喜欢钱。”
曹鸾猜:“崔尚书为人瞧着也庄重,应该喜欢古董字画儿?”
裴钧笑了笑:“老崔只是个断案的,可分不清楚李杜王白。”
曹鸾细思一下,忽而眸中一亮:“崔尚书难道……?”
裴钧把头一点,双手一拍:“哎,这回你可想对了。老崔好的那口儿还特辣,你若得了好的也合该多给他送送,他找得可辛苦。”
曹鸾大为叹服:“瞧不出崔尚书还是个会玩儿的。”
“人哪儿有一下就瞧出来的。”裴钧闲闲同他说完,站起身来准备走了,“我俩当初不也打了几年么,何尝想过今日在一处喝茶?”说到这儿,他便想起前世狱中情景,此刻回望曹鸾这比记忆中年轻了许多的眉眼唇鼻,竟心声几分唏嘘。
“想什么呢?”曹鸾正起来送他出去,看见他盯着自己脸看,不免有些怪,“这都过了几年了,你也终于瞧上我了?晚了啊,子羽,我可已经成家了。”
“我哪儿敢跟嫂子抢人。”裴钧抬手捂着心口,学着梅林玉冲他可怜巴巴地眨眼睛,“哥哥你就想起我再来瞧瞧就成,我不怪你。”
曹鸾被恶心得话都说不出了,直把他往外推:“算了,你还是滚吧。鸭子和药水儿我找好了直接送梅少那儿,你甭管了。”
裴钧笑着同他再寒暄几句,恰碰见林氏带着女儿萱萱出来寻曹鸾,又逗弄玩笑一会儿哄着萱萱叫干爹,由着小丫头骑了骑高高,这才告别了曹家出府上轿。
回府时,六斤正等在门口大黄灯笼下望他,一见他下轿就迎上来叫:“大人大人,有位大人来找您!”
裴钧皱眉,问是谁,见六斤直摇头道:“不知道呀。那位大人特眼生,从前没见过,瞧着脸儿也冷,领了个人蒙头跪在堂子里,怪吓人的,只说等着大人,我们就都不敢问。”
裴钧狐疑万分地匆匆走进府门,一到前厅,便见是晋王爷的门生张三正坐在前厅右手的椅子上,见他回了,便起身冷言冷语向他打礼:“下官叨扰裴大人了。”
裴钧看他一眼,又越过他再看去他身后堂上,只见那儿还跪着个人。
这人瘦瘦小小,穿着身青灰的布衣裳,头上罩了个麻布袋儿看不见脸,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裴钧问张三:“张大人,这是谁?”
张三再度抱拳向他一揖,面不改色道:“裴大人容禀,今日东城兵马司送了此人来御史台里,下官受托,给裴大人送过来了。”
裴钧听言,眼睛瞥去那跪着的人身上,微微挑了眉问:“受谁的托?你师父的?”
张三没有回答,仅仅垂眼告礼:“既然人送到了,下官不敢多扰裴大人,这便告辞。”说罢,就由家丁引领出府去了。
裴钧眼见他背影消失廊角,心中已因他所言想起了早间朝会散后晋王爷莫名其妙的送礼之言,此时慢慢踱去那跪着的人身前,起手便接了他罩脸的麻布袋子。
一时那人抬头与裴钧慌乱对视,叫裴钧一眼就认出他的模样来:“……随喜公公?”
而在他身后躲了多时的六斤一见这人的面目,竟咦了一声,脆生生道:“大人,这就是来找南山哥哥的那个人呀!”
第12章 其罪十一 · 不德
邓准冒了风雪袖手回府时,外边儿已薄暮冥冥。忠义侯府暖黄灯笼高挂,他拉紧大袄立在阶下看了一会儿,这才叹息推门进去。
一切都静悄悄的。家僮六斤站在门廊里等他,可看他的眼神却抗拒而仇恺,竟似敌对排挤——这样的眼神他在青云监常见,在京中市井里常见,在前来给他师父送礼逢迎的达官显贵里常见——可六斤从未曾这么看过他。他困在侯府的这四年里,六斤只笑嘻嘻地叫他南山哥哥。
然而眼下六斤的小脸儿却冷着,凉凉冲他道:“大人在前厅等你呢。”
邓准徐徐走过去些,吐出句寒暄:“你们,吃过了么?”
六斤哼上一声:“大人都还没吃呢,怎轮得着我们!”说着走到他背后一推:“快点儿,大人都等多时候了!”
邓准迫于这推力往前走着,心知一定有什么不对,可还不等他想出个名堂,人已被推上了侯府的正堂,而他的师父——年纪轻轻就身兼礼部尚书、京兆少尹、翰林院侍读学士、国史馆少修等数职行走御前,并世袭一等忠义侯的裴钧裴大人,此时一身墨绿的三品补褂未换,正威严坐在北山墙那巨幅的猛虎射猎图前,逆着身后角灯的光影,一容不明喜怒地看着他,手边桌沿还搁有一盏不冒热气的茶。
邓准微微惊慌:“师,师父找我……”
“跪下。”裴钧打断他,抬手向门外招了招。
于是邓准不安地跪下,听身后门槛儿一阵窸窣,便见董叔扯进个人来摁在他旁边儿。此时偏头一瞧那人,他立时如被泼了冰水般浑身颤抖起来:“这,师父,我——”
“方才为师同随喜公公聊了聊,听随喜公公说,他常来接你进宫陪皇上叙话。”裴钧平平地开口了,声音比外头的寒风更冷,“他说你告诉皇上,为师收了一千二百两银子,要替蒋家老二取功名,你还告诉皇上,为师在屋里烧了一张纸,近来看的都是盐税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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