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举不仅将晋王连连胜战的功劳尽数收归了朝廷,甚至还让晋王势如破竹、毫不退让的行军作风相比而有了盛气凌人、不留情面的话柄,便是因此,让朝中亲晋的派系和清流合了多年宿怨,开始将裴钧打为谄媚奸佞、无骨之臣。
可裴钧并不在乎。为了帮姜湛坐稳那龙椅,他星夜赶往西北,冒死入了赫哲族地,谈判三个昼夜熬红了眼睛,数次被刀兵威胁、以死相逼,终于取得了议和文书,甚至在听闻晋王大军更近时,还临阵将条约中的“二十五万”中更添一横,提升为三十五万,让朝廷在往后的每一年中,都有更为丰厚财资存续国力。
晋王的兵马许是听闻裴钧前来抢占功勋,便愈发疾行杀敌赶路。当大军终于奋勇进军来到赫哲时,已是裴钧议和成功的第二日了,赫哲都城飘满白旗。
当时也是寒冬腊月里,裴钧裹着周身寒冷,带了或然将死的心念踏入城外军营,在营中众将士仇恨入骨的目光中走入主帐,见到了晋王。
彼时帐中燃着极暖的炉火,晋王正坐在毛毡铺就的行军木榻上,脸色因负伤失血和匆忙行军而苍白,正在闭目养神。裴钧低头走过去,正要如常般跪下请安,可在他将跪未跪之时,晋王却忽而睁了眼。
“……裴大人。”晋王看着他,轻轻开合了薄唇,“免礼。”然后就那样苍白而无言地坐在周身雪白的毛毡中,又静静地再看了他一会儿,倏地竟勾起唇角笑:“嗯,裴大人别来无恙。”
裴钧便也笑着抱拳作揖:“皆是托晋王爷洪福,臣万死无以为报。”
晋王听言,摇着头笑了笑,忽而抬手握住了腰间的刀。
裴钧一凛,下刻却见晋王只是慢慢将那刀给解下,放去了一旁,闲闲问他一句:“京中司部可还好?”
裴钧答:“回王爷话,没什么不好的。”
晋王于是点头,双目再度坦然望向裴钧:“裴大人此来,是要向孤拿个东西吧?”
裴钧道:“王爷明鉴。臣此来,是为代皇上取回三军虎符,替晋王爷分忧。”
“分忧……”晋王轻笑着慢慢抬手支了额,另手从怀中将三枚虎符拿了出来,留于指尖摩挲一时,便毫无挂念般往前一递。
裴钧当即想接过,可晋王递出的手却一顿,转而收回一些,忽而明眸含笑地问他:“孤要是不给,裴大人当如何?”
裴钧气息一滞,伸出的手还未收回,却几乎立时感到后颈拔起的丝丝冷意,面上又早已笑出来:“嗐,还能如何?臣不过是提头回京面圣,苦只苦了王爷您,怕是要另寻京兆少尹了。”
晋王闻言便低声笑起来,不一会儿,裴钧只觉指尖稍稍一暖,三枚虎符已尽数放在他手心里。
“臣谢王爷交付所托。”裴钧即刻又要跪下行礼,可这一礼,又被晋王抬手给扶住了。
晋王放开他手肘,拍拍他胳膊,沉默一时方道:“能交给裴大人,孤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其后大军稍整四日,再度起行回京,漫漫长队中裴钧在头,晋王在尾,偶或在城镇休整时一起吃喝,却不相常见,直至次年一月末到达京城,才算战事真正了结。
裴钧记得,那时在京郊十里驿站,入京之前还是个黄昏,晋王曾坐在高头大马上问过他一个问题:
“裴大人,他们说你是奸臣,你不怕吗?”
那时他笑嘻嘻地答了晋王爷:“若一国上下唯有奸臣可明目张胆为朝廷纳财、替君分忧,那便是个奸臣,臣也做得值当了。”
他说完,转而又向晋王玩笑:“晋王爷,他们都说您是反贼,您又怕么?”
晋王的身影轻轻颠簸在马背上,夕阳中,侧脸笑睨了裴钧一眼,摇头叹了口气,只抬手往前方一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到了。”
那时暮色余晖下,裴钧顺往晋王手指处望去,只见一片城楼巍峨遥立,城门上斗大的“京城”二字红得好似谁人的血,恍如一张通天道士的捉鬼画符贴在了这一处锦绣成堆的城池上,张狂又静默地,也不知究竟封印了什么。
……
“大人,京兆司到了!”
裴钧被轿夫一叫拖回了神,撩帘子一看外头,见京兆司确已在前。
他走下轿子入了部院,眼见往来陈设皆似前世,分文不改,绕过前庭走到堂上,又见正堂高台上坐着个分外眼熟的藏青色人影,正提看着一本文折,玉冠乌发、神容安宁,见他来了,还未及说一声早,却先玉拳半握,启指向他勾了勾:
“裴大人,听说薛太傅的新政谏言,今早会在内阁票拟,此事你知道么?”
裴钧闻言脚步一顿,站在了晋王面前的堂下,面色渐渐露出应有诧异。
“臣还没听说。”
——不,实则他自然知道。
因为这一年,正是元光八年。
一场后来被朝中称作“薛张改弦”的新政,即将开始了。
第9章 其罪八 · 心诽
“裴大人行走御前,同两省都知胡公公相交甚笃,总也要多些耳目,又岂会未听说?”
晋王一语道破裴钧的谎,微微挑眉看向他笑:“裴大人是自谦了。今日新政的票拟若是过了,三日后早朝便要听百官之见,孤不过是想问问裴大人可还持票罢了。”
本朝沿用前朝旧制,天子依旧设立衡元阁为重臣议事所在,或称内阁,驻官有三公与六阁大学士,共九人,皆称“阁部”。每当朝中有重大事项需天子决断,奏折会先递到内阁中,由九位阁部先行票拟,即在送呈天子批阅奏折之前,先由内阁重臣用票据模样的小笺,将他们各自是否认同和对此决策的批阅建议都写上,一齐夹在奏折中进呈。
内阁票拟若是以多对少通过决策,将有力引导天子决断,但为求公平,也为求政策在实施中得到百官协力,天子在御笔朱批前还会在朝会上听取百官之见,以示朝政并非为重臣垄断。
这些意见中,官员同意的叫表票,严词反对的叫反票,不表也不反的,叫持票。
持票,是持言而不表之意。面对朝会中需要百官意见的议题,有发言权的官员如若选择持票,实则已等同于无声反对。这种情状多出现在持票官员虽反对决策,却与提出决策之人甚有瓜葛,从而无法在情面上与之严词对决时。
这便是眼下裴钧的处境。因为如今这“薛张改弦”的发起人中,“薛”是太傅薛武芳,而“张”,却是文渊阁大学士——名冠当朝清流之首的张岭。
揭过种种前情不想,裴钧此时先弯起眉眼问晋王:“臣区区小票,无足轻重,王爷怎要问臣?”
晋王执笔批完手里的折子,抬臂搁在椅柄上支了下巴,笑眼温和道:“孤又不懂那朝政之事,只知道六部都是同裴大人一条心的,自然裴大人之见便是六部之见,孤倒不如再跟裴大人一回票好了,省得自个儿再费脑子。”
——果然是又想跟票。裴钧直想把裤腰解下来勒这奸贼的脖子,心中自然知道晋王绝不是为了省脑子才回回都要跟他的票,不过是为了在朝中显得与世无争罢了。
“臣能为王爷分忧,不胜殊荣。”裴钧暗合了前世记忆思忖如何回应,面上只笑得点头哈腰。
晋王爷不在意地冲他摇摇手:“非也,能同裴大人一道为今上尽心,挫一挫蔡氏那外戚的风头,倒也是孤沾了裴大人的光了,是孤要谢谢裴大人。”他掸掸袍子站起来,大约是准备走,“那裴大人究竟持不持票?”
裴钧稍默一时,颇为真挚道:“王爷是知道的,臣,自然不能反票。”
言下之意晋王也想到了:“自然。否则张大人的面子如何过得去……”
裴钧听他这么说,便勾唇垂首,作揖告礼:“是,臣意如此了。王爷若跟票,那臣便先行谢过,往后于这新政之议,就要仰仗王爷帮衬帮衬了。”
晋王挽唇点头,“成罢,那孤就不扰裴大人做事儿了。”他走下堂来与裴钧擦肩时,忽而想起什么似的,稍稍低头一看,旋即笑起来。
“裴大人这补褂修好了,绣工倒不错,半分瞧不出痕迹。”
这话转得突然,裴钧还未及反应,已听晋王继续道:“想必孤的凫靥裘亦当如此。”
“……”裴钧咬牙微笑,“一定一定,臣恭送王爷福驾。”
眼看晋王的身影消失在司部门口,裴钧直起身来再度摇头轻笑这人,稍稍作想一时,先将那票选之事抛诸脑后,只在左右渐次到职的官吏问好中走到司部后院的少尹耳房,吩咐底下把四月的京郊私盐案录给拿上来。
自古以来,食盐为民生之必要,向来由官府严密控制,用底价从民间统一收入,再定高价专卖而出,并在中转各处设立税务,从中获取巨额收益充入国库,也防止了私商在战时将食盐囤积居奇、扰乱社稷,故而朝廷严禁私煮、私贩与官盐争利。所谓私盐 ,就是指这些违反官府有关禁令而私自产售的食盐。
由于官府的盐价饱含各级杂税,且并非一成不变,常会视财政需求而上涨,故在盐价高涨时,平头百姓就常有买不起盐的时候,可盐又是每个人都得吃的,自然,售价较低的私盐就因运而生了,其利之所在,人共趋之,叫官府严罚酷刑亦屡禁不止,甚在战时、贫时愈禁愈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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