轺车辚辚驶过相府门口的青石板小巷,拐进了主街,最终停在了楚王宫前的车马广场上。车夫跳下轺车,将长凳为苏珏放好,等了一会,他见苏珏还未下车,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说道:“相国,到王宫了。”
苏珏的目光从恢弘的楚王宫殿上移开来,勾了勾唇角,一边从轺车中探出身子一边说道:“知道了。”
猩红色的毛毡一直铺到三十六阶白玉阶之上的楚王宫殿里,苏珏一步一步踏上台阶。
果然人在失去某些东西之后才会异常地珍惜。
自今日后,他恐怕再也没有机会穿上这白衣金凤的楚相服,再也没有机会踏上这三十六阶白玉阶了。
再也,没有办法日日都见到那人身着王服坐在王座上凌厉果断的样子了。
楚廷朝臣的轺车也纷纷停在车马广场上,众臣相继从轺车上下来,神色各异地和苏珏打招呼,苏珏像往常一样微笑着回应,丝毫不在意众臣勉强扯出来的笑容下暗流涌动的想法。
楚相私自送密函给熙王,且不说他的初衷是为了楚国,单就一国权臣擅自送密函给他国君王这一点,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就可想而知了,更何况如今楚被孤立,随时会面临天下共伐之的危险。
只是苏珏乃楚国功臣,楚王那边又一直没什么表示,众臣一时间还不敢怠慢这位手握重权、封疆千户、地位与中原小国的君主相当的昭文君。
待众臣与楚殿内站定,给事中站在三阶白玉阶上长呼:“卯时正点,我王上朝——”
众臣纷纷抬头看向绘有凤凰图腾的屏风,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身着东君玄朱王服、头戴冠冕的楚云祁从屏风后走出来,他缓步走到王座前转身,待坐定后,目光扫了一眼众臣。
“我王万年——”众臣齐齐拱手行大礼高呼道。
楚云祁抬手微微向下压了压,待楚殿安静下来,他开口说道:“今日早朝,寡人只说一件事。四国合纵之时,相国送往熙国的密函,是经过寡人默许的,这招‘祸水东引’之计是寡人和相国共同谋划的,寡人没有想到熙王最后会‘负荆请罪’,故此事寡人也有一定的责任,依照我大楚新法,昭文君使楚陷入四面受敌之境,当鞭刑五十,去其相国之位,收回其封地,革除其君爵,然此事寡人也有错,故寡人决定:罢黜苏珏楚相之位,收回其千户封地,革除其昭文君之爵位,五十鞭刑寡人代受。”
众臣哗然,自古以来,君王是一个国家的象征,“刑不上大夫”是人们默许的规则,更何况是刑罚君王?!
也就是说,即使一件事情是君王做错了,人们也会将所有的错误归咎于臣子的无能,年轻楚王的一番话让众人在震惊之余多的是深深的敬意。
苏珏抬头看向面南逆光而坐的楚云祁,垂旒遮着他的脸,苏珏看不清他的表情。
时至六月酷暑,太阳当头炙烤着大地,鄢城的百姓都聚集在车马广场上,伸长了脖子向前方望着。
楚云祁身着王服跪在车马广场上临时搭建的祭台前,他跪直了身体,振袖两手相交,面色凝重地向祭坛拜了三拜,朗声道:“楚云祁决策失误,使我楚陷入四面受敌之境,依法当鞭刑五十。”
狱卒拿着皮鞭站在他身旁,典狱令高声道:“行鞭刑!”
一声令下,狱卒扬鞭打了下去,楚云祁倒吸了一口气,那一鞭子下去,皮肉直接绽开,火辣辣地疼,他皱了皱眉,咬牙直挺着背,一声不吭。
五十鞭打下来,楚云祁后背已经没有一处是完好无损的皮肤了,那些横七竖八的伤口在太阳的炙烤下,显得更加狰狞,鲜红的血浸透了厚重繁复的王服,中途有几次楚云祁都差点晕了过去。
终于结束了,楚云祁长舒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身旁站着的侍者慌忙上前扶住他。
楚云祁顺了顺气,用力抬高声音道:“今日在此昭告天下:我——楚云祁当今楚国之君主,此生当克己勤勉,自强不息,将楚国建为中原诸侯之华夏第一大国!但凡胸有丘壑之贤士皆可入楚,我必以上卿待之!”
楚王寝宫,侍者脚步匆忙,众人额头都布满了密密的汗珠,神色忧虑。
楚云祁趴在绣着凤凰图纹的枕头上昏睡着,后背的伤口已经被医者处理过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侍者端出去,又端回来一盆又一盆的清水,苦涩的药膏味混合着血腥味在寝宫内经久不散。
魏太后坐在床边,正在小心擦拭着楚云祁脸上的汗珠,打在儿身,疼在娘心,卓氏坐在床的另一头垂着泪,小声抽泣,楚平上前抱着卓氏轻声道:“娘,云弟的伤需要静养,你这么哭,要是伤了身子,云弟要是醒来了,又该自责了,孩儿带您出去走走。”
魏太后用衣袖沾了沾眼角,叹了口气道:“姐姐,云儿这儿有我在呢,你别太难过,这孩子从小就皮糙肉厚的,他耐打。”
卓氏含泪点了点头,由楚平扶着出了寝宫。
楚云祁昏昏沉沉地趴在床上,有意识的时候,后背的鞭伤疼的他冷汗淋淋。
无意识的时候,他觉得意识飘飘乎,神游天外。
他隐约感觉自己来到逍遥谷的老松树下,明月清风中,一身白衣的苏珏神色温雅地弹着琴。
画面转换,袅袅炊烟中千家灯火朦胧而温馨,他看到挽着袖子的苏珏正在仔细地将桃花汁小心拌进雪白的米饭中,前额一缕发丝散落下来,垂在了肩膀上。
画面再次转换,苏珏身着白衣金凤相服面带微笑向自己走来,楚云祁下意识勾了勾唇角,伸手握住他的手。
朝夕相处的细节在此时被无限放大,原来那位白衣少年的一颦一笑早已融入他的骨血中,无需可以去想,便会自然而然浮现在眼前,刻骨铭心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楚云祁完全清醒已经离行刑那天过了三天,他睁开眼,卓氏红着眼睛坐在床边,魏太后也正坐在床边的木椅上深深皱着眉,楚云祁扯了扯嘴角,尽力给卓氏一个笑容,轻声道:“大娘,云儿没事。”
他不说话还好,这一开口说话,卓氏又哭得梨花带雨,楚云祁缓缓抬手握住卓氏白皙柔软的手,轻声安慰,楚平也上前将卓氏揽在怀里低声安慰着,好容易卓氏止了哭,楚平带她回了上大夫府,楚云祁挣扎着撑起上半身,看向魏太后,勾了勾唇角唤道:“娘。”
魏太后摇了摇头,在他身边坐下,柔软了眼神道:“还疼么?”
“不疼。”
“饿么?想吃什么?娘给你做。”
“我不饿......”楚云祁顿了顿道:“兰君他......他现居何处?”
魏太后皱了皱眉,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冷了些,她道:“你昏睡这几日,国事均由平儿处理,苏珏已被罢黜相位,其封地、爵位也统统收回,现于鄢城东‘春风拂槛’住着。”
楚云祁听罢,脸色沉了下来,他挣扎着起身急声道:“快些派遣人接他来王宫!立刻就去!”
“这是为何?”魏太后不悦地“啧”了一声。
“楚被孤立于兰儿没有半点关系,罢黜他相位,又收回他封地,我们已然对他不起,早朝时他还是万人敬仰的相国,眨眼间已身败名裂,就算他再不在乎,再宠辱不惊,也受不了那些闲言碎语,娘,孩儿求你,接他过来。”楚云祁由于着急,后背的伤又裂开来,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在微微颤抖。
魏太后眼眸闪了闪,她长叹一声道:“好好好,我这就派人去接他。”
“孩儿代兰儿谢过娘。”楚云祁松了口气。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寝宫外传来脚步声,楚云祁从枕头里抬起头来,侍者带着苏珏走了进来。
苏珏穿着件月白深衣,未束冠,墨色长发用一朱红发带松松系着,垂在脑后。
楚云祁挥手,示意殿内侍者尽数退下,之后便盯着苏珏一言不发。
几日未见,如隔春秋。
良久,楚云祁勾了勾唇角道:“过来,扶寡人起来。”
苏珏挑了挑眉,“啧”了一声,上前,伸手放在他胳肢窝处,用力扶着他轻轻靠在床头。
“敢问你家公子是哪位金枝玉叶的贵人呀?”
楚云祁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里尽是笑意,他重复着那日与苏珏初次见面时的话。
苏珏柔软了目光,笑着轻声答道:“在下颍城活菩萨。”
楚云祁偏了偏身体靠在苏珏怀里,呼吸间是熟悉的兰香,他闭眸轻声道:“其雨其雨,梨园之东,有美一人。匪车之攻,胡为乎泥中?”
苏珏将他揽在怀里,与他十指相扣,偏头吻了吻他的鬓角,轻声问:“疼么?”
“疼。”楚云祁瘪瘪嘴,抬头看着苏珏道:“你亲我,亲我就不疼了。”
“好。”苏珏点了点头,低头贴上他温热的薄唇。
“唔......”楚云祁先是一愣,那句话本就是逗着苏珏玩的,结果他没等到那人红着脸有些愠怒地起身,等来的却是猝不及防的轻吻。
心跳渐渐加快了,楚云祁喉头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只觉浑身燥热异常,想要抱着苏珏,想要更多,他伸手捏着苏珏下巴,将他向下拉了拉,加深了那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