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对魏然来说如同当头一棒敲醒了他,他涨红了脸正要说话。
只见楚云祁收了笑脸,冷着脸续道:“将军不问缘由对相国,甚至寡人出言不逊,这叫忠心昭昭么?不过是鼠目寸光乱嚷嚷罢了,相国宽宏大度不予将军计较,将军倒说说,出言侮辱相国君上该当何罪?”
魏然大惊失色,顿时冷汗淋淋,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急声道:“魏然山野村夫一个,待相国归来臣定负荆请罪!”
楚云祁忙起身扶起魏然,紧紧握着他的手叹道:“您是我的舅舅,日后我有做的不到之处还得舅舅多担待些,我也知道舅舅一心想为我楚好,我也何尝不是这样呢?”
魏然被楚云祁这一番说下来,已经对他和苏珏佩服的五体投地,他抱拳对楚云祁行大礼道:“魏然效忠我王,万死不辞!”
楚云祁笑了笑,扶着人起身和颜悦色道:“母后那边传饭来了,不如留下来一起吃个饭,侄儿可好久没和舅舅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了。”
“好!”魏然点了点头随着楚云祁离开。
且说苏珏坐了辎车向鄢城城外驶去。
鄢城临水近江,湘庭泽伸展出的小江河多在东面,东门修建了直通外水的水门,水下有船停泊,供旅人等从水路出城。
寻常时日,船家们都会在各自的船头,热情地呼唤客官上船,待客官上船后,众船家都会遥遥招手,喊一声:“客官顺风——”
然如今风雪漫天,过了石桥,水门下一片空寂,竟连一艘小船都没有。
车夫对有些僵硬的手中哈了一口气,搓了搓回身对车内道:“相国,没有出湘庭泽的船。”
苏珏听罢,从车内下来,看着茫茫的江面,高喊:“有船么——”一连高喊三遍都无人应,苏珏皱眉。
“相国,不如我们先回城,等雪停了再走也成。”车夫道。
苏珏摇摇头,自己出使熙国一事,此事宜早不宜迟,拖一天,变法便得推后一天,于是他微叹一口气,再次高声唤道:“可有船家——”
“客官,你有急事么?”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的小屋内传来。
苏珏回头,见一白发苍苍的精瘦老人站在茅屋门前,他穿着一身粗布衣,双手拢在袖中,上下打量着苏珏。
苏珏谦恭有礼,对老人家行了一礼道:“老人家,小生忙着出城,不知在哪里可以打到船?”
“如此这般,不妨我送客官出城。”
“这便有劳老人家了。”苏珏拱手行礼。
消得片刻,老人家将水上大雪覆盖的船拉了过来,清理掉积雪,一只乌蓬轻舟飘在码头下。
苏珏回身道:“瑶儿和我走,其余人便回城去吧。”说完上船去了。
那驾车夫见小舟载不了过多的人,便应了一声,引车回返,原本跟着的侍卫也随车而去。
出的水门半个时辰,小船便飘进了湘庭泽。
苏珏出了船舱,极目远眺,天空灰蒙蒙的,水却有一番澄澈的蓝,片片雪花恰似蝶翼扑打着,飞进氤氲着热气的河面,天地悠悠,小船悠悠,恍若太虚幻境。
一阵风雪吹来,吹起老人单薄的衣裳,苏珏连忙脱下楚云祁披在自己身上的狐裘大衣,上前披在老人家身上。
“客官,这可使不得,我船家不收外财。”老人家摆手。
“我为老人家披衣,老人家暖和了,这船也就驶的快些喽。”苏珏见老人不收,笑了笑,换了一种说辞道。
老人家听罢朗声一笑道:“客官倒是实在,不像那些沽名钓誉的公子们。”
苏珏一笑,并不接话。
老人摇着橹悠悠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遇公子同舟。心几顽而不绝兮,相知君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听到老人家唱这首歌,苏珏一愣,想起师父逍遥子临终前与自己所说的那些话。
逍遥子给苏珏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他和楚成王的故事。
逍遥子名唤木清,年轻时只是一介读过不少书寒门弟子,他的父亲是湘庭泽的摆渡人,木清没有周游列国的盘缠,在父亲死后只能子承父业,于湘庭湖上一边摆渡一边读书。
湘庭湖上来往的人各种各样,有六国使臣,有天下巨商,有王公贵族,也有游说各国的士子,木清通过送客官过湘庭泽,渐渐了解这天下之势,也了解到各派学说。
那天,一位金枝玉叶的贵人要他摆渡,出湘庭泽。木清对他一见倾心,在湘庭泽上飘荡惯了,木清天性豪爽,丝毫不掩饰他对这位贵人的欢喜之情,怎奈贵人对他不理不睬。
木清闷闷不乐,作了一首歌唱给贵人听。
贵人听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两句时,拍手叫好,将木清叫至面前,询问其姓名,并问他愿不愿意跟随自己。
木清这才得知,眼前这金枝玉叶的贵人便是楚国的新君——楚昭南。
那首他为楚王吟哦的歌便在这湘庭湖上传开了。
苏珏听到老人唱此曲,一时间感慨万千。
想来他们师徒二人还真是相似,都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只不过师父等到了那人的回应,而自己......
他在赌,那日他说:“师父,我为他一人蹚这趟浑水,无论结局如何,我不后悔。”
所以他会答应楚云祁做这楚国丞相,他会为他谋这天下,他用他的一生下赌注,不知这结局如何?
老人回头看了苏珏一眼朗笑道:“世人皆对佳人心向往之,公子如切如磋,温润如玉,怎么?老夫一个糟老头子就不能思美人么?”
苏珏听老人家如是说,垂了眼眸轻声道:“敢问老伯,这情之一字,是否害人不浅?”
老人笑道:“你遇见了一个人,心不在平如止水,你想摆脱,却发现越挣扎你们之间的羁绊越来越深,终是心一横,为一人奋不顾身。”
老人的声音带着一股风雪的沧桑感回荡在风雪漫天的洞庭湖上,苏珏盯着湖面出神,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他笑着摇摇头一笑,继续摇橹。
过了一会,苏珏问道:“老伯家中儿女也是船家吗?”
“就一个儿子,参军死了,就剩下我这一个糟老头子,黄土都埋到胸口,也没有多少日子过活。”老人回头对苏珏淡淡一笑。
苏珏水色眼眸闪了闪,大争之世,各国伐交频频,天下如老伯这般的着实太多太多,苏珏微微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老人突然高声道:“公子,来暴风雪了,快些回舱!”
苏珏抬头,只见一道白茫茫的雪雾迎面而来,势若千军万马。老人大喝一声:“公子快些回舱!”
范瑶从船舱中出来,拽着苏珏喊道:“公子进舱!”
苏珏甩开范瑶,便跑向老人家。
“你要是有半点差错,楚云祁还不得活剥了我!”范瑶吼道,一个箭步上前将人拽回打晕了,推进舱中,然后转身奔向船头的老人家。
老人家朝他大吼一声:“客官趴下!莫要管我,抓紧了!”
范瑶知情况紧急,便听从老人家所言,迅速趴了下去,抓紧了船舷,只觉尖锐的呼啸声掠过,裹着冰锥暴风雪刮在脸上,剧烈疼痛难忍,范瑶当即便晕了过去。
待苏珏醒转,范瑶正坐在他旁边,脸上满是细细的血口,苏惠芳坐起身问:“老伯呢?”
“死了。”范瑶云淡风轻地说。
苏珏看到了他在别过头去时眼底的泪,少年想要假装自己不在乎,然而那眼底的泪却出卖了他,苏珏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出舱外。
风雪过后,太阳枕在那水天一线,将红色的光琳琳洒满江面,碧水长天,似人间仙境。
船头老人家硬邦邦躺在甲板上,自己披给他的裘衣早已不知被风刮到何处,身上的粗布衣早被风雪扯的丝丝缕缕,脸上全是鲜血。
苏珏跪在老人身旁,低头垂眸,负罪感在胸腔之中漫延扩散,若他不在漫天飘雪时出城,老人此时应该在码头旁的小屋内烤火吧。
世事难料,难怪师父常说,卦不敢算尽,恐天道无常。
苏珏就那么静静的跪在那里,冷笑。
楚云祁说他是见惯了人世间的分分合合、生老病死后仍大爱天下,才能做到温润如玉、处事不惊。
能做到波澜不惊,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所牵挂之人,一旦这心上放了一个人,便会时时刻刻为他所牵动,所有的喜怒哀乐便因那人所起,而自己也就变得有所顾虑起来。
老人家没有所牵挂之人,所以能在风雪天送他出城,所以能置身事外为他解说情为何物。
苏珏一直背对着船舱跪着,范瑶从船舱里出来,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去理他径自一人走到船头拿起船桨,将船缓缓驶向楚国东边的小城重阳。
船在重阳城码头靠岸,苏珏将老人葬在面朝湘庭泽的一坐小山上,与范瑶在重阳城稍作休整,便乘着辎车向东继续行去。
旬日有余赶到熙国都城临沂。
熙国靠海,当时各国产盐都很少,在如此情势之下,熙国海盐几乎占去天下盐产的十分之六七,国都临沂自然成为天下第一盐市,其繁华程度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