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最好。但是到了御前,也不能让人猜疑你的本事。”韩邈想了想,便道,“若是有人提起,那玻璃方子也能献上。”
“什么?!”甄琼震惊了,“若是玻璃方子献了,新开的铺子怎么办?”
之前他们不是说好了嘛,什么涨税、进贡,玻璃镜不违制等等,为的不就是保全玻璃镜铺吗?要是皇家拿了方子,铺子还能开下去吗?
“无妨。”韩邈安慰道,“朝廷设官窑,出产玻璃也只会供应皇家。而且将来必然以千里镜和各种精巧器皿为主。韩府的匠人本就不擅长吹制,以后卖眼镜、银镜,还有制窗户的玻璃片即可。你献上玻璃方,天子定然龙颜大悦,就算铅山的大矿一时找不到,也是要嘉奖的。还有铅汞有毒之事,也要挪回你头上,说不定也有封赏……”
虽然韩邈面上笑容如常,甄琼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过了片刻,他突然道:“邈哥可是替我担忧?面圣难道不妥吗?”
之前问起师承时,甄琼还有些心虚,思绪难免被牵着走了。但是此刻进献玻璃方子,可就截然不同了。韩邈不论做什么,都会把账算的清楚明白,告诉他绝不吃亏。当初释出糖方,就是如此。但现在,不论是玻璃方子,还是什么铅汞之说,都不是为了钱财。怕只为了让他能好好在御前应对。
若不是担忧,何至于此?
没料到甄琼会如此发问,韩邈怔了下,反问道:“琼儿开宗立派的志向,会改吗?”
甄琼摇了摇头。他自幼长在道观,所学所爱,唯有造化大道。如今到了大宋,有这么一身本事,更不会放弃初衷。
韩邈轻叹一声:“那你面圣,就无不妥。这是条捷径,只是……”顿了顿,他放缓了声音,“……只是毕竟是前往宫中,我怕护不住你。”
他确实是怕的。就算挑明了两人之间的关系,换来了韩琦的回护,他也不能随着甄琼一起步入朝堂。那阴险诡谲的地方,岂是寻常人能应付的?偏偏,这一切,还无法对琼儿细说。没人比他更清楚,甄琼不通人情世故。就算现在拼了命的学,也对付不了那些浸淫官场,老谋深算的中枢重臣。
因此,甄琼不能怯懦畏惧,不能故作圆滑,更不能表现出半点汲汲功利的野心。相反,他身上那种旁人学不来的天真无畏和不通世故,才是最好的掩护。既然修的是造化大道,就要像个方外之人。而只要展露出才华,且是天子看重的才华,这些大大小小的毛病,就都会成为“不拘小节”,“不类凡俗”,成为一个真正的有道高人。
可如此一来,岂不是把个懵懵懂懂,连翅膀都没长硬的鹰雏推下悬崖吗?韩邈怎能不怕。若是他错了呢?若是他没能护住琼儿呢?
一双手伸了过来,用力的抓住了他的手:“邈哥不怕!我也能护着你的!”
见韩邈愁眉不展,甄琼的心都要痛了。韩大官人毕竟只是个商人,那会知道他所学的造化大道,有何等惊人的伟力!在他们那边,真人、宗师们,都能在御前行走,享受朝廷供奉。州郡大观里的炼师,连封疆大吏都要高看一眼。
他一个小道,虽然不才,学的也是大道!而在大宋,白糖、玻璃这样的雕虫小技也能换来金山银山,区区望远镜都能得天子嘉奖。他还怕个什么?
那小道的神情,简直称得上“怜香惜玉”了。韩邈不由讶然,旋即也绽开了笑容,把人揽入怀中:“琼儿乃是福星,自然能逢凶化吉。”
这样的宝贝,他是万万不会放手的。哪怕花再多心思,担再大风险,也是值得的。
甄琼也紧紧环住了韩邈的窄腰,心满意足的在他肩头蹭了一蹭:“面圣的规矩,我都会好好学的,绝不会给你丢脸。邈哥放心,我必会跟沈兄一样,得天子嘉奖。”
这造化大道,又岂是白学的?总有一日,他也能护着邈哥,让他跟着自己沾光!
第66章
上了心, 甄琼也认真起来, 乖乖跟着韩邈学习面圣的规矩。还在对方的指点下, 调整了胆水炼铜的演示流程,使其看起来更加有条不紊,挥洒自如。
改动的多了, 甄琼心底也渐渐生出明悟。这不就是申请立项的进阶版吗?在人前彰显手段,最好还要高深莫测,新颖别致, 才能吸引到观看者的目光, 得到重视。难怪师父经常教导他们,要好好学习如何申请立项。原来这本事, 就算放在天子面前也是管用的啊!
想通了这点,甄琼的底气就更足了。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还没等他巩固练习,第二天, 韩琦就派了人来,要接他入宫。
怎么这么快?甄琼顿时傻眼了。见状,韩邈出言安慰道:“必是天子重视, 才会急急召你入宫。胆水炼铜的法子也不难, 在御前演练一番即可。”
得知了琼儿的心思,韩邈就派人给韩琦送了信,还详细描述了胆水炼铜的过程。转天对方就派人来接,如此急促,显然也暗含深意。这种时候岂容退缩?反正琼儿那套实验已经做的纯熟, 安安稳稳重现出来即可。
细心叮咛一番,韩邈又亲自送甄琼来到宫门前。下了车,提着那放满瓶瓶罐罐的木箱,甄琼深深吸了口气,整整衣摆,大步走进了皇宫。
※
“沈卿献上的千里镜,实乃军国重器。朕看条陈所言,此镜还能观天?”得了千里镜,赵顼连早朝的时间都缩短了。散朝之后,立刻招沈括前来问话。
“回官家。此镜太小,须得研磨更大的镜片,才能观天。只是日月星辰遥不可测,能观千里,也未必看得真切。”就算早有心理准备,面对天子和两府宰臣,沈括免难还是有些紧张。说话的速度也快了些,生怕答的不清楚。
若是换个人,怕是已经开始吹嘘千里镜能望多远了,这沈括倒是有一答一,不敢妄言。对于这样的臣子,赵顼还是相当欣赏的,笑着颔首道:“沈卿的《南郊式》写得也好,深得朕心。进献千里镜亦是大功一件。升太子中允,提举司天监,督造观天之镜。”
如今东宫还无太子,但是从昭文馆编校直升太子中允,可是连跳几级了。沈括顿时两眼泛红,躬身谢恩。
赏了功臣,赵顼又对左右道:“这千里镜放在战场,足能克敌。不妨先制二百,送入西军。”
有志收复燕云,赵顼自然清楚千里镜对于行军侦查的意义。如今西夏战事不止,若是镇守的将领都能配上千里镜,必会大大减少遇伏的几率。
听到这话,三司使唐介立刻上前道:“千里镜造价不菲,如今刚增边榷,又在泉州设市舶司,国库空虚,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
三司使总揽财政收支赋税,乃是朝廷的大管家,他说国库空虚,必然是有难处。赵顼不由皱了皱眉:“又不是造两千柄,只两百也不成吗?”
唐介当即摇头:“那等成色的玻璃,将作监也烧制不出。若是采买,光是镜片花销就不下二千万钱。”
一副盔甲,也不过三万钱左右。这镜片居然都贵了三倍有余!
谁料他刚说完,一旁枢密使文彦博就道:“一柄千里镜,尤胜哨探一队,又岂是几副盔甲能比的?只是此物关乎军事,采买总是不妥。”
他只说不妥,却不详说,正是因为制镜的玻璃,来自韩家铺子。这铺子主人,跟韩琦大有渊源。
韩琦都做了九年宰相了,朝中上下都以为他该告老去职。谁料此人竟又连连谏言,新增边榷、市舶司,以商税实国库。别说,这主意试行,似乎有些成效。可是媚上敛财的名头,总是逃不掉的。此刻不隐射一句,更待何时?
“市面上的玻璃也未违制,怎能夺民之利?”别人还没说话,唐介到先站出来反对了。开玩笑,韩相公都已经让了步,可以提高奢靡之物的商税。光是玻璃就不知能增税多少,他岂会让文彦博做出杀鸡取卵之事。
“那还请计相拨钱,把这军国利器,送到西军手上。”文彦博立刻反唇相讥。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了,赵顼头痛的转过脸:“韩相公以为呢?”
韩琦站在众臣之首,神色淡然的提醒一句:“官家可忘了铅山大矿?”
嗯?赵顼眨了眨眼,还真想起了这事,赶忙问站在下方的沈括:“沈卿说铅山产胆水,定有大矿,可有此事?”
沈括见几位相公争吵,额头汗都下来了,听到天子问话,赶忙答道:“确有此事!正因为地下有铜,生出了胆水,才能提炼出铜。臣亲眼见过转化之法,才敢断言。”
这话让其他几位枢臣都是一惊,韩琦之前可没提过这事啊?竟然还埋了伏笔!若是真让他料中了,岂不是又能坐稳首相的位置了?!
见众人表情,韩琦就知他们肚中所想,微微一笑:“沈中允是自一位道长处得知此法,我已请来此人,就在殿外。官家不妨招来问问。”
这安排,简直让人没有退却的余地。情况不明,几位重臣都闭上了嘴,赵顼却喜上眉梢:“快招他入内!”
探寻矿脉,向来不是小事。仅凭沈括之言,是万万不能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去找铜矿的。但若是能亲眼见到依据,事情就不一样了。韩琦敢这么做,必然也有些把握,赵顼怎会不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