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拎着铜壶的仆从,立刻上前倒水。那少年就着清水,急急揉搓起了双手,一副不堪忍受的模样。
见此情形,韩邈不由眉头微皱。这少年的行事,实在失礼。
还没等他说什么,站在一边的甄琼已经气的蹦了起来。韩大官人好心寻了失物,怎能被这无礼小子欺辱!呵呵,洁癖是吧?这毛病他熟啊,放着他来!
上前一步,甄琼朗声道:“有先贤曾用显微之镜观测过清水,发现里面满是肉眼不可查的细蛊。有些多足,有些多目,还有浑身长毛的,个个丑不堪言。若是这些细蛊钻入口中,上抵脑髓,下入肚肠,能让人癫痫昏厥,上吐下泻。单单洗手,能洗干净吗?”
此话一出,别说正搓着手的少年了,就是那倒水的仆从都僵在了原地。水流并未停下,稀稀拉拉滴在手上,那少年惊得倒退一步,脸色都发青了。看了看僵在半空的双手,他无助的转头,半天才挤出一句:“此,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的。想要消除细蛊,须得用沸煮过的净水。”甄琼微微一笑,从袖里摸出了个块东西,“……还要用这种肥皂净手。”
那少年看向甄琼,只觉这小道模样俊秀,衣着华美,并不像坏人。而他手里捏着的,是一团乳白色的物事,圆圆润润,如玉一般,也挺顺眼。这所谓的“肥皂”,跟普通皂荚有何区别,当真有用?心中虽有疑虑,但是刚才的细蛊之说,实在是太恶心了。他咬了咬牙,终于还是伸出了手,可怜巴巴道:“请道长借肥皂给小子一用。”
甄琼笑容满面,把那块肥皂递了过去,小心叮嘱道:“此物贵重,别掉了。”
那少年愈发谨慎,然而他刚刚洗了手,水迹未干,只一碰那小小圆团,就觉湿滑的厉害,犹如碰到了一条活鱼,拿捏不住。他心里不由大急,握掌成拳,想要攥住此物。谁料不使力还好,一用力,那团肥皂竟然“咻”的一下,从掌心挤了出去,飞出老远,“吧唧”摔在了地上。
气氛立刻尴尬起来,看着那跌落泥地里的“贵重”肥皂,少年脸都涨红了,手还半攥成拳,不知该如何反应。
甄琼“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韩邈心知是他搞鬼,赶忙把人扯了回来。事到如今,韩邈也明白过来,这少年怕是有些爱洁的毛病,却被甄琼戏耍了一番。只是对方衣饰精美,所用的文具也颇为昂贵,应当是官宦人家,不好得罪。
正在此时,店里又走出了一群人,被侍婢围在正中的,是个头戴元宝冠,身披霞帔的中年贵妇。见此情形,她皱了皱眉,开口便问那少年:“你可是又在人前失礼了?”
那少年一个激灵:“娘,不是……”
那妇人却不给他辩解的机会,缓步走到了韩邈面前,略带歉意的俯了俯身:“先夫早逝,让这犬儿失了管教。不知是否得罪了官人?”
韩邈也露出了同样温文尔雅的笑容:“夫人言重了。小子捡了令郎的砚台,原物奉还,略出了些岔子。”
他连那块落在地上的肥皂都没提。然而那贵妇人深知自家儿子的脾性,一下就猜出了事情原委,柳眉倒竖,对那少年斥道:“米芾,还不过来向这位官人赔礼!”
那个唤作米芾的少年听了,只觉委屈的要命,却也不敢擦那只滑腻腻的手了,过来深深施了个礼:“小子失态,冒犯了二位。还请官人、道长勿怪。”
韩邈微微一笑:“无心之过,何罪之有?郎君不必如此。”
他这宽宏态度,让米芾更加羞愧了,赶忙道:“那龙尾砚是我心爱之物,多谢官人归还。”
“路上拾遗,自当原璧归赵。”韩邈大度的笑了笑,并不居功。
见他如此文雅大度,那贵妇笑道:“妾身阎氏,乃会稽公之妻,此次携犬子入京,未曾想竟闹出这等让人羞恼之事。敢问官人可是要住店?不如由妾身代付店资,略表歉意。”
韩邈可是有茶园在越州的,听到“会稽公”三字,唇边的笑容突然深了几分:“小子韩邈,自安阳前往京城行商。此番不过举手之劳,哪当得夫人之谢?”
安阳人?阎氏眉梢微动:“韩郎可是出身相州韩氏?”
“疏宗罢了。”韩邈答得不卑不亢。
许是喜欢这答案,阎氏的笑容也亲切了些:“当真是君子之风,妾身谢过韩郎。”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这才道别。看着那群人前呼后拥又走回了店里,甄琼的面色古怪了起来:“这就完事了?”
他还等着为韩邈出气呢,怎么转眼人家就相谈甚欢了?
韩邈看着甄琼那副大惑不解,还有点不甘心的模样,忽的笑了出来:“贤弟果真是个福星。”
甄琼:“啊?”
第35章
韩邈却不作答, 牵着甄琼的手, 把人带到了位于二楼的上房。屏退了仆从, 关了房门,才道:“你给米郎君的肥皂,可是故意的?”
这模样, 怎么有点像兴师问罪呢?甄琼心底很是有点不满,哼唧道:“谁让他没个礼数!”
这是替自己出头吗?韩邈不禁笑出声来:“贤弟爱重,鄙人心中自是欢喜。只是你说的‘细蛊’, 可确有其事?”
谁, 谁爱你了?甄琼涨红了脸:“当然是真的了!别说是细蛊,还有好多虫子呢。钻到体内, 要人性命都有可能,还会如瘟疫一般传到别人身上, 所以才不能喝生水、吃生食……”
这可就有些骇人了。然而仔细想想,这小道再怎么嘴馋, 也从未吃过切脍,醉蟹之类的东西,怕也是这缘故。韩邈点了点头, 又问:“那肥皂真可治细蛊?”
甄琼哼唧了一声:“当然不能根治, 但嫌脏的话,光用水洗没什么用处,得用澡豆、肥皂之类的东西搓揉,才能管用。”
自从大赵朝造出了显微镜后,患上洁癖的人就层出不穷。洗手还是轻的呢, 病重的门都不敢出。所以个个道观里产的肥皂都十分畅销,有些人连香皂都不爱用,就爱用这个。
韩邈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肥皂,我怎么从未见过,贤弟是何时制出的?怎么不常拿来用?”
甄琼有些困惑的挠了挠头:“肥皂是制牙膏时顺带做的,只是此物也不稀奇啊?就是洗的干净些,去污力强些,但洗多了手会变粗糙,我平时也是用澡豆呢。”
当然,洗头的时候会用些皂液,但是总觉得效果不太好,跟那些草本派出产的护法皂液相差极大,所以现在他都用韩邈给的护发秘方了。
去污力强些,只这一条,就值不知多少钱了。韩邈倒也习惯了甄琼的思维,笑着摇了摇头:“天下洗面、洗手之物,无不是在去污之外,加些药料,使其起到净白、润湿、除疤的效用。这肥皂,何尝不能改个方子,制成香皂呢?”
当然能制啊,可这不是草本派的路数吗?甄琼立刻摇头:“反正我不懂!”
知道他对花花草草,香料草药不感兴趣,韩邈微微一笑:“这些自有我操办,贤弟只要制出皂液即可。”
“哦,这道简单。”反正他也要制牙膏,顺手做了就行。突然想起了什么,甄琼精神一震,“难不成,又能用肥皂赚钱了?”
之前韩邈所说的“福星”,是不是这意思呢?他原本以为大宋已经有数不清的洗面药、澡豆方子了,肥皂肯定不值钱,没想到还能卖啊!那岂不是又有分润了?
韩邈却笑道:“可不止如此。若是我所料没错,那位阎夫人,怕是当今天子的乳母。这次入京,应当是要进宫的。”
会稽公之妻,儿子又姓米,还能是旁人吗?韩邈也是在京城住过的,更因韩相公的关系,知晓一些天家秘闻。若真让他碰上了那位阎氏,还愁香水、花露的销路吗?
他说的如此直白,却换来了甄琼迷茫的眼神:“所以呢?”
进不进宫,跟他们有啥关系?
见他这副模样,韩邈失笑:“若是那阎夫人用了咱们的花露、香水,觉得不差,岂不也能让宫里贵人们知晓?”
“哦!原来是让她做托儿啊!”甄琼恍然。这个他懂啊!当年师兄们说过,临县的草本派道观,就是找了个特别好的托儿,东西才卖得好。想来若是能寻个高端的托儿,也能带货吧?
韩邈:“……”
这说法,意思不差,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不过跟甄琼计较这个,才是白费功夫。
正巧,派去盯人的仆役赶了回来,进门就禀道:“阿郎,那块肥皂被米氏的仆从捡去了。”
“捡了就好。”韩邈唇角一勾,“带琼儿来东京,果真是对了。”
虽然不知道肥皂被捡了有什么用,但是被人夸了,甄琼腹里那点怨念烟消云散,也再次开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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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芾儿,娘不是说了吗。京城不比家中,不能依着自己的性子来。”就连阎氏,也只能等儿子换了衣衫,擦干净手脸后,才能叫到跟前训斥。
米芾耸拉着脑袋,有些委屈:“那砚可是我花了五十贯买来的,总不能平白丢了……”
我说的是砚台吗?阎氏气得差点没拍桌子,深深吸了两口气,才道:“如今大王登基,为娘也要进宫服侍太后。出入宫禁,岂能肆意妄为?你那喜洁的性子,须得改改了,就算不愿旁人碰你的衣衫用具,也要回到家里,没人时再洗!亏得那韩郎君大度,否则岂不是要惹上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