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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化大宋 番外完结 (捂脸大笑)


  对于寻常的官吏,乃至大户豪富而言,这当然是侵害了他们的利益。但是韩琦的着眼点不同于这些人。在他看来,“差役法”里衙前、押司之类的州县役,本就该是这些上户的职责。他们逃避日久,现在却只需比旁人还要轻一半的代价,就能轻松避过。而那些下户们,每年夏秋就要缴纳两次赋税,现在竟然还要交免役钱,岂不是又多了一样苛捐杂税?
  至于针对灾年设置的“免役宽剩钱”,就更离谱了。要每年多交二成的免役钱,储蓄起来,到了灾年就无需向民户征收免役钱了。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若遇灾年,本就应该朝廷赈济,免除赋税劳役,怎么还要小民提前支付,变相敛财呢?
  此法若是施行,不过是损下户而益上户。当年他在并州施政时,曾言“差役法”致使“富者休息有余,贫者败亡相继”。这“募役法”跟当年也相差无几了。
  如此言论,可是直刺根本,想来王安石确实有把这个新法当做“富国之术”来用。而他对于官户、上户减免赋税的宽待,也未尝没有一丝自保的心态。万一过于严苛,那些兼并之家的豪富拒不执行,甚至全盘推翻新法,他岂不要难办?
  这些隐晦的想法,都被韩琦看在了眼里,并明明白白点了出来。这就是为官四十载,历经三朝的能臣之言了。而他对于韩邈的要求,就是针对这些,在《日新报》上撰文。役法更改不是不行,但是应该想出更稳妥,更完备的方案。
  这要求,可比一味反对要好办多了。
  见李格非也明白了韩琦的用意,韩邈笑道:“文叔可想好要怎么在报上刊文了吗?”
  李格非沉思片刻,有些迟疑:“此事不好在刊首直言,写成话本故事,又难免失之轻佻。不如分批写点杂文,议论一二?”
  韩邈却摇了摇头:“市井中人,哪个耐烦看杂文?若是分批写来,也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牢骚罢了。不妨寻些因役破家的案件,刊在市井新闻那栏。最好分为中户和下户两类,既能显出‘差役法’的恶处,也能点出‘募役法’的不足。物伤其类,必能让那些百姓更为了解新法的优劣。”
  李格非一听就明白了,大喜赞道:“景声兄此法妙啊!不如再刊些相关的读者信函,如此一来,更显公允。”
  现如今,他们要做的并非是支持哪边,而是就事论事,不偏不倚。也唯有如此,才能让《日新报》在混乱中存身,同时达成韩琦的指示。
  韩邈微微一笑:“文叔此言不差。既然是韩相公吩咐,咱们也要尽一份力才行。”
  ※
  “募役法”的颁布,不止是士林中争执不休,民间也是有人讨论。大多数人听闻要再交一份钱,就已经忙不迭的放声大骂。但也有些有识之士,乐见原本那些可以免役的人掏钱助役。
  只是如今此法只有细则,寻常百姓哪里能弄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吵也是吵不出个所以然的。
  但是很快,局面就生出了变化。《日新报》在转载了《京报》上关于“募役法”的总则之后,开始在新闻一版讲起了案件。有因为应役衙前,被官人坑害,破家后状告不得,阖家自戕的。也有原本就穷苦不堪,因役力太苦,死在任上的。更有不少滥征役力,导致民不聊生,弃田而走的。
  这些可都是明晃晃的实证,看起来尤为触目惊心。除此之外,报上还专门僻出了一栏,刊登来信。有些信粗鄙荒唐,讲些听来的乡人故事。亦有些大大方方计算“募役法”和“差役法”的差别,想要推断哪种更好。当然,也有更进一步谈起了“役力”的根本,和为何富户也要应役的道理。各种言论不一而足,着实让观者津津乐道。
  这些他们能看懂啊!不但能看得懂,还能跟人探讨一番。因而每到报纸刊发那日,茶楼中都热闹非凡。
  “我就说了,那‘募役法’是不成的!两税都交过了,应役也不是年年都有,为何还要再增一样免役钱?这怕不是朝中有奸佞,想要敛财害人!”
  今天讲的案件,是贫户因为赋税太重不堪忍受,选择逃荒流窜,最后从贼的案子。有人看了,立刻感同身受,破口大骂起来。
  “应役又不给你发钱,两年不能在家干活,这得亏多大一笔?我看交钱倒是省事了,雇些闲汉来做差役不就行了。”这显然是看了前天报纸的人。那篇讲的却是个中产之家,因为摊上了衙前的重役,最后家破的案子。最是能引起这些中户的共鸣。
  “你们这些都是末节。咱们东京城的百姓,有几个家里有田的?往年从没服过徭役,凭什么现在要再收一份?”说这话的,一身锦衣,满面愠色,显然是个被新法牵累到的上户。
  “凭什么不能收?”坐在外间,一身粗布麻衣的汉子叫唤起来,“你也不看看应役都是干什么的,还不是为官府办差?这衙门难不成是专给穷户开的?到头来还不是官人得了便宜!明明田赋官户都是要交的,凭什么就不用服役?”
  “君子岂能劳身?”对方恨恨斥道。
  “没让你劳身啊,掏钱不就行了!你看看那些手力,散从官,还不是为官老爷卖命的。卖命不说,还要破财,简直不当人子!”义愤填膺的声调,顿时高了起来,竟然引来了一片赞同之声。
  当然,这些人里,也不免前几天还在吹捧“募役法”,过两日又破口大骂的。不过是随波逐流,没有个定念。自然是报上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了。
  然而不论百姓如何评断,《日新报》最大的好处,就是下至细民,上至天子都有翻阅。而这些言论会让无知小民犹疑不定,但是那些能看得懂的,就难免有些坐立不安了。


第162章
  一大早来到衙署, 王安石先取了今日新出的《日新报》, 翻到了新闻一版。看过那则案件, 他默然良久,方才合上了报纸。
  《日新报》此举,必然是受人指使的, 背后其人也不难猜。韩琦早已上书天子,直斥“募役法”害处,现今又多了个《日新报》从旁推波助澜。偏偏, 天子也是看报的, 更把《日新报》当做每日政务之余的消遣。他会看不到这些案件吗?王安石比旁人更清楚,天子心软无断, 极易动摇。若是因此坏了新法,其罪难恕!
  放在一年前, 王安石此刻就已上奏天子,要封了这小报。可是现在, 他犹豫了,坐在桌前,迟迟无法提起笔来。这不是新法第一次受挫了。农田水利法原本的借贷手段未能施行, 保甲法最重要的以征兵替募兵, 被天子彻底摒弃。更别提由张载提出的将兵法了,就算他也觉得此法不差,但是终归是改了保甲法,方才颁行的。
  自己殚思竭虑想出的东西,屡屡被人阻挠, 以王安石的脾性,又岂会不恼?然而这一步步的退让,天子的心意变化,却并未让新法付之东流。相反,那些新法还是颁行了,虽然跟自己的设想有些出入,却也算得上利国利民。
  那他到底是胜是败?有时就连王安石自己也说不清楚。
  也正因此,对于“募役法”,他是下了十足力气的。就连颁布细则,让官吏“议定”,也是以退为进的办法。他可以依靠此法,清除朝中那些对新法拒不从命之人,也能通过此法充盈国库,让地方州郡财政不至于举步维艰。“募役法”得利的终归是下面百姓,而那“免役宽剩钱”,不过是从中上之家取财的手段。他现在没法真正对豪富、官宦之家动手,但是那些家资不菲的兼并之家,还是能动上一动的。
  若是能均贫富,想来下层百姓也有一条出路了。
  然而想是这么想,真正面对报上的案件时,就连王安石也难免陷入了沉默。他是在地方做过官的,也亲眼见到过衙前之类的重役,是如何为祸乡里的。这也是他推行新法,一意要改动“差役法”的根本。
  可是当这些“疾苦”变成了“人命”,带给人的感官就不同了。
  《日新报》连续刊载了十期,每期都是一个涉及人命的案子。自戕的、暴毙的、落草的、弃家的、杀官的……十个案子,就闹出了二十七条人命。还有多少案子隐藏在其下,又有多少人因恶法而亡呢?
  这是个连王安石都不愿去深想的事情。他比旁人更清楚,变法必然会损害一部分人的利益,会引来极大的反弹和抵触。但是他的本意,是为了挤掉痈疽,破而后立。可若是他的新法也不完备呢?会不会同样成为恶法,让无数人因此破家丧命。
  韩琦奏章上叱骂的“损下户而益上户”之言,如今简直锋芒在背。坐在书案前许久,王安石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提起了笔。
  他曾对那人说过,有甚建言可以写信,谁料对方却把心中所想放在了报上。既然那人不写,他就要写一写,问上一问了。
  ※
  韩邈没料到会再次收到王安石的信。然而通读过后,他略略松了口气。比起当年的书信,乃至亲见那一面,这位王相公的口吻明显软化了不少,虽说仍旧顽固,却不再咄咄逼人。
  而他的问题,对于韩邈而言,也不算难答。刊登这样的案件,是在动摇人心,细民无智,哪有分辨的能力,并无多少益处。这些,韩邈都不反对。毕竟他能读到无数的来函,能让亲随打听市井言论。真正看透役法优劣的,百中无一。大多数不过是人云亦云,或者根据自家利益来判断新法好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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