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锻锤坊竟然如此的大!”甄琼都震惊了,恨不能立刻跳下车,瞧个清楚。
韩邈倒是镇定许多,把人拉住了,等停车之后,才携着甄琼的手,下了车。
刚刚站定,就听到了一声叫唤:“甄兄甄兄!听闻你没去郊祭大典啊!”
能这么鬼叫的,还能是谁?甄琼抖了抖新崭崭的衣袖,学着韩大官人的模样,气定神闲道:“祭天大典,我这种小道,哪有资格列席?不过官家说了,准我参加元日大朝……”
米芾才不管什么元日不元日呢:“谁说这个了,今年可是有驯象呢,不去岂不是错过了?”
哦,原来是说这事啊。甄琼不由更得意了:“参加大典才看不全呢。前几天,韩大官人就带我去宣德门瞧过了。那象不但会转圈,还会屈膝跪拜呢。”
虽说现在说的特别风轻云淡,但是甄琼当日看到大象时,可是吓了一跳。那么高!耳朵那么大!还有长鼻子!如此巨兽,竟然乖顺的被人驱驰。让转圈就转圈,让拜就拜,还会齐声唱喏,简直稀罕极了!
米芾听到这话,只觉肚里酸水都快冒出来了。冬至之前,宣德门是有预演,但是哪那么容易寻到观看的地方。勋戚、宗室还能在私邸里登楼瞧瞧,御街旁简直水泄不通,挤都挤不去。这小道也不知订了何处的地方,能看的这么全!
但是再酸,也不能跌了份,米芾哼唧了一声:“有甚了不起的。等到来年玉津园开了,我也能看到驯象!”
玉津园乃是皇家园林,每年三四月,也会对百姓开放。里面净是珍禽异兽,当然也有大象,掏些钱还能看到驯象的表演呢。
甄琼听到这话,顿时来了精神:“那玉津园里,可有长颈鹿?”
米芾不由挠头:“啥是长颈鹿?我只知道有狻猊、驺虞、灵犀、麒麟……没听说过长颈鹿啊?”
甄琼也是发愣:“就是脖子特别长的鹿啊。你说的狻猊、驺虞又是啥玩意?”
长颈鹿是师兄们跟他说的,大益朝的皇家动物园里就能瞧见。倒是米芾说的这一堆,怎么听着跟神话里的东西一样,压根想象不出样貌呢?
米芾跟他一样困惑:“狻猊就是驮菩萨的瑞兽啊。之前重阳节时,开宝寺、仁王寺不都有骑着狻猊讲经的僧人吗?”
“那不是狮子吗?”甄琼当然知道这事,主要还是怕野兽伤着人,他才打消了跑去瞧瞧的心思,跟着韩大官人去了山上泡汤。怎么一转眼,狮子就变成了狻猊?
米芾哼了声:“狮子哪有狻猊叫着好听?”
眼瞅着两人的话题又不知要偏到哪儿去了,韩邈咳了一声:“元章贤弟,这位可是你请来的客人?”
米芾这才想起了自己还带着个人,赶忙介绍道:“这位是李公麟李兄,在京备考,也是个善书画的,跟我关系不差。听闻锻锤坊的消息,也跟着来瞧瞧。伯时兄,这就是凌霄子和韩大官人了。”
李公麟认识米芾也有段时间了,倒也知晓他的脾性,被撂了半天也没生气,笑着对甄琼拱了拱手:“早就听闻雷霆真君大名,今日方知闻名不如见面。”
这话可是发自内心,绝无客套虚应。李公麟好博古、善诗文,但是最喜爱的,还是绘画,尤其是人物、鞍马画。眼前这小道,容貌俊朗,神采飞扬,更难得一派天然无琢,眸中清清朗朗,犹若稚子,简直一见就让人勾起描摹的念头。
不过好歹,他跟米芾不同,知道什么话当说,什么话得徐徐图之。然而忍住心中激荡,再转向那位韩大官人时,对方已经冲他笑道:“李贤弟既然跟元章相熟,自然也是吾等之友。两位怕是久等了,不如先入内吧?”
呃……这韩大官人笑起来,怎么反倒让人心头发毛呢?李公麟还没想明白,就见韩邈已经大大方方牵起了身边人的手,向着院内走去。他今日穿得也是道衣,跟凌霄子那身道袍相映成辉,却不似寻常师兄弟,别有一番亲昵意味。
李公麟呆了呆,这才想起两人的关系,暗道一声不妙。刚才不会是盯凌霄子盯的太入神,被人家夫婿嫌弃了吧?看来画画的事,还要从长计议。
眼瞅着米芾都颠颠跟上去了,他也不敢怠慢,随着众人一同进了院落。
苏颂知道今日众人是来参观锻锤坊的,亲自迎了出来。见到韩邈和米芾身后跟着的李公麟,倒也不奇怪。这锻锤坊,怎么说也是军器监下属,寻常人哪能擅入?但是有甄琼和米芾带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能说得过去。
互相见礼后,苏颂便道:“这锻锤坊,乃是兵事重地,瞧瞧倒也无妨。但不能离得太近,也不可把此间的构造泄露出去。”
这话,显然是对米芾说的。好在米芾早就心急火燎,哪有不肯的,连连点头。苏颂这才一笑,带着几人绕过了外院的围墙,走到了内里。
就见宽大的院落中,十几个小棚密密麻麻,挨在一处。临水的七八间里,每个棚内都安置了一柄铁锤,跟水碓上那种石锤一般,也不知是怎么连接的,竟然各个都能随着水轮转动,上下起伏不休。其中最大的一柄锻锤,光是锤头就比脑袋大上一圈,沉沉落下,隐约都能听到呼啸风声。
米芾眼都直了:“竟然这般宏伟!”
李公麟也是惊叹不已:“奇哉!瞧着比盘车还要极尽工巧啊!”
汴河上,可是有不少磨茶、磨面的盘车,也是由水利带动。但是两层楼高的盘车,也不如面前的锻锤阵列让人骇然!
甄琼则一眼瞧见了旁边另一个水轮,不由奇道:“等等,那边的水轮,莫不是用来抽拉风箱的?”
水轮有两架,一个明显是带动锻锤的,另一个则立在高炉旁边。筑起的台子上,还有类似风箱的结构,竟然是为了鼓风而设,而且前面似乎还有个预热炉。这可太稀奇了!就算他说过高炉鼓风对于炼钢有益,也没想到竟然能制出这么个玩意啊!
苏颂微微一笑:“正是。汉时就有水利皮槖,制个水利风箱又有何难?”
甄琼可来不及听他炫耀了,已经一路小跑,奔了过去:“我去看看!”
见甄琼跑了过去,米芾也赶紧眼睛闪闪,对苏颂道:“苏兄苏兄,我能近些看看那锻锤吗?下面那些人当真敢伸手过去啊!”
他都快好奇死了。那些立在锻锤下的匠人,还真敢伸手过去,调整钢板的角度。这万一砸到手了,怕不是要筋断骨折!
苏颂微微一笑,对身边吏员吩咐几句,就有人带着这两个好奇不已的家伙,去了工棚。这工棚处只立了锻锤,倒是没有显露其中复杂的连接结构,不怕被人瞧去。
转眼间,三人都没了踪影。苏颂这才转身,对韩邈道:“景声不过去瞧瞧吗?”
韩邈笑着摇了摇头:“小子不通机械,只在这儿看看,就能觉出震撼了。倒是不必细瞧了。”
苏颂哪能不知,这也是为了避嫌。毕竟甄琼去看的,可都是锻锤坊的核心机密。这些东西,凌霄子能看,韩邈这个布衣却不能。
不过不方便看,有些话却是能问问的。苏颂看了那轰轰作响的锻锤一眼,突然问道:“景声见到此物,不知作何感想?”
“水利远胜人力,锻锤、风箱也能带动,怕是还能做些别的用途。”韩邈看着那起伏不定的锻锤,心中也不无感慨。这种征服自然产生的伟力,足能让任何眼见者叹为观止。然而水利只能带动锻锤,风箱这些东西吗?恐怕不尽其然。若是其他工具,也能改造成水利推动的机械,怕能生出寻常人不能想想的便利。
苏颂有些讶然的瞧了韩邈一眼,微微一笑:“官家是有这意思,已让将作监督造其他机械了。”
别的不说,在他看来,纺车就能改成水利的。盘车可以磨面,若是再有个水利纺车,只衣食两样,就不知能节省多少人力物力。只是这法子,寻常官吏都未必能想到,韩邈一个商贾,竟然有如此智慧,也让人赞许了。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韩邈却叹了口气:“若是这些流传开来,水利法怕是更难推行。”
苏颂挑了挑眉。农田水利法,可是天子最近最重视的事情,朝中也已经有了风声。兴修水利,灌溉农田,自然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然而一旦朝廷开始动河道,那些私建水坝,乃至为了盘车、水碓束水截流的达官贵人们,可就不会善罢甘休了。水利能够推动的机械越多,这些人对于河流的占有欲望也就越强,自然会成为新法的阻力。
只是这眼光心思,当真非凡。
沉默片刻,苏颂突然道:“如今官家任用贤才,景声何不再入科场,考个功名?”
听到这话,韩邈微微一笑:“小子喜欢行商,不耐拘束。况且还有琼儿在,就不折腾了。”
这话的意思太明白了。甄琼身为天子信重的处士,宝应观的观主,身份已经够惹眼了,若是韩邈这个“家眷”也入朝为官,立刻会让人生出警惕,进而大肆攻讦。两人一体,哪能同朝为官?
虽说苏颂也极看重甄琼的本领,但听到这话,难免也生出了些惋惜:“倒是屈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