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不欢而散之后,冯逊便再也没有主动找崔酒说过话,崔酒也乐得自在,每日拖着一条伤臂,与蓝惬凑做一对,喝酒聊天,便觉得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难道自己还在冯逊那一棵树上吊死不成?曾经的那些欢愉与如今心中隐现的忧郁便纷纷淡了。
转过春日,天气一日日热了起来,水部的事务繁冗,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也就没心思想那些缠缠绵绵、儿女私情的事情了。偶尔能接到他叔父崔谬的两封家书,言辞淡淡又不乏提点维护之意,心里便又重新暖起来了,怨天尤人从来不是他的风格。日子平平稳稳地过着,时间一长,他见了冯逊竟也能心平气和地点个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他这边日子过得舒心,冯逊却不然。
国子监,玉麟阁。
冯逊蹙眉看着眼前的策论,在旁边批注了思虑不足四个字。国子祭酒袁笏在一旁看着,道:“怀素,你近些日子,心思愈发不定了。”
心中甚为烦乱的冯逊提着笔的手微微一顿:“天气愈发热了,学生素来不喜夏日,确实有些焦躁了。”
袁笏何其耿直的一个人,直言不讳:“托辞!整日只知醉心权谋,你这样的人做不了学问。”他点了点桌上的策论:“就这卷子的主人,再有三年,你便不如他。”
冯逊扫了一眼那策论主人的名字,公输治,他记得这个学生,是个有天分又肯努力的,虽然策论总是过于稚拙,可难得一副浑然天成、脚踏实地的质朴性格。再过三年,论做学问,自己确实很难比过他。
“左右老师知道,我来这国子监不是为了做学问的。”冯逊顺着袁笏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祖父一早说过我是做不了学问的。”
袁笏让他气得只瞪眼睛,冯逊不欲和老师争执,顺势转了话题:“最近百夷那边似乎是动静不小?”
袁笏冷哼一声:“自从换了新国君,百夷这几年一直动作不断,近些日子是越发猖狂起来。前些日南疆守军那边有消息过来,已经时有毒箭军骚扰边境了。”
“左将军可应付得来?”
“小股骚扰罢了,左将军在南疆多年,对南疆毒物很是熟悉,暂时不成大患。可如今国库空虚,国内百废待兴,一旦开战情况尚未可知啊。”
冯怀素摇了摇头道:“不能战,只能和。”
袁笏饶有兴趣地追问:“为何?”
“第一,南疆地形复杂、瘴气密布,不利行军;第二,百夷民风剽悍、百姓尚武,风俗与中原迥异,即便能克之,也难以治之;第三,中原尚待重建,当轻徭役赋税,不宜动刀兵。”
冯怀素停了笔,看着袁笏叹了一口气:“可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国库空虚,根本打不起仗。”
袁笏不屑:“你这点聪明都用在卖关子上了。”
冯怀素笑了一下:“让老师见笑了。”
袁笏没搭理他:“那你说如今该当何计?”
“反间计。”冯怀素取了下一份策论来看:“城头变幻帝王旗。如今的百夷国君舍岈兄弟多得很,他虽上了位,却未必坐得稳。他一日坐不稳王位,一日便不敢开战。舍岈那几个兄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不挑拨都要生事。目前宝相王后一脉势大,可派人煽动一番,九成要生事。”
袁笏对他的回答尚算满意,略点了点头:“那何为长久之计?”
冯怀素漫不经心,语气阴冷下来:“那要看是多长远了。最长远的自然是灭国了。”
袁笏执了戒尺要给他一下子:“竖子!言不过三句,便露豺狼性情。”
冯怀素急忙躲开了,笑着讨饶道:“老师高抬贵手!我这策论还没改完呢!”
袁笏也让他弄笑了,半晌,他摇了摇头,似是感慨,似是无奈:“某终究不如冯公。”
冯怀素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的笑意淡了:“老师何出此言?”
袁笏冷哼:“冯公学生清正,某学生左性!”
冯怀素不料袁笏竟在这里等着自己,只好道:“因材施教,学生本就左性,便祖父在世也教不好的。”他转开了话题:“老师真甘心留在国子监吗?”
“人各有志。”袁笏慢悠悠道:“怀素你求的是为官之道,某平生所求不过治学之道,如今忝居国子祭酒,乃是心愿得偿,何以不甘呐?”
“学生鲁钝,终究是看不开。”
袁笏叹了一口气。冯逊劝不动他,他又何尝劝得动冯逊?
玉麟阁外的杏花早已摇落了,细碎薄软的花瓣落在地上,沾满了尘灰,洁净不在。
冯逊目送老师袁笏离开,低下头重新批起了策论。
他第一次见崔酒也是这样的时节,清思阁前的红杏已然开败,残红零落,点点如血,看上去甚为凄楚,让人平添春愁。
这一年辜涣及冠,开阁讲学,正式参与进朝政,而翻云覆雨、权势滔天的崔相上书乞骸骨。辜涣四人既觉得失落又有些隐约的高兴, 失落是因为在崔相全然没将四人放在眼里,不欲留下辅佐辜涣;隐约的高兴是因为崔相这样的难缠人物没有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几个人站在清思阁前长吁短叹、很是感叹了一会儿,方才结伴离开,走出不过几十米,便迎面一紫衣人缓步而来,正是崔相。
崔相名谬,字沧沨,出身天下士族之首的崔氏,生平际遇堪称传奇。十四岁连中三元,继元之乱立下勤王之功,后又废立愍帝,拥立高祖,以齐代晋。元景四年光复江北一役,崔谬带兵奇袭,斩突厥可汗阿史那默于马下,居首功,封为雍国公。到元景十年,官拜尚书令、加太尉,总领政事、执掌重兵,他不过三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春秋鼎盛之际,便已完成多少人终生不可企及之事——出将入相、位极人臣。
辜涣立刻整肃了颜色,丝毫不敢自矜身份,恭恭敬敬地向崔谬见了礼,左央和袁熙也跟着行了上揖之礼。唯独自己,到底是年轻意气,长揖一礼,状似恭谨,实则挑衅。含章和梦杳都变了颜色,太子的脸色也极不好看,却又不能开口解释,长揖礼这种事情只会越描越黑。
崔谬神色淡然,拱手回礼,连看都没多看冯逊一眼。反倒是跟在崔谬身后的年轻人上前一步,面带不平之色,开口道:“继元元年,崔相连中三元亦不敢向冯恳真寄公长揖,不知冯录事何德何能,何功何绩,今敢效仿古人长揖?虽名逊,可见名不副实!”他哼笑了一下:“说来世上多的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想来冯录事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若他不说话,大概没人会注意到他。崔谬身长七尺六寸,容貌昳丽,文气沛然,风仪殊异,恍若仙人,举世无双。任你多如珠如玉,重光在侧,又岂能与之争辉。
崔谬偏头睨了他一眼,崔酒像只兔子似的,立刻噤声退到了他身后,连脸上的不平之色都一扫而空。
冯逊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崔酒的相貌只能说是端正罢了,穿着一身浅青色无绣纹的官袍,低眉垂目、亦步亦趋,并不起眼。大约七尺高,肤色苍白,身形瘦削,头发细软,眉眼温润,五官轮廓柔和,天生笑唇,看起来有些稚嫩。不说话时,一派文弱软糯的模样,却不料一开口竟是如此言辞锋利、咄咄逼人。
崔酒发觉冯逊在看他,在崔谬看不见的地方狠狠给了他一个白眼,以示不屑之意。
“昭灵,来见过太子殿下。”
听见这话,崔酒立刻收回了白眼,肃整了表情,重新趋步上前,规规矩矩地向辜涣、左央和袁熙见礼,唯独到了他这里,微微扬着下颌,只有一声冷哼,冷漠道:“礼尚往来也。”
崔酒乃是高祖默许崔相送到辜涣身边的人物,想来高祖也没少了叮嘱。崔酒办事很牢靠,精通实务,人情世故也摸得通透,各大世家子弟多多少少要卖个面子给他,有他在辜涣行事顺利了不少。故而辜涣待他虽不如对他们三个亲近,也很是尊敬倚重。
只是崔酒与冯逊平素少不了各种龃龉。崔酒对于冯逊当日对崔谬的不敬之举似是耿耿于怀,话不过三句一定要讥讽他一下。
崔酒看着一副温柔可亲的笑模样,其实外柔内刚,言辞极为犀利,说起气人的话来能把人气得死去活来。冯逊一开始并没有把他的挑衅放在心上,可次数多了,泥人都有三分气性,何况他想来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
一来二去,两人的梁子这就算是结下了,得了机会,时不时就要讥讽对方一番,就连太子辜涣几番调和都不行。好在两人虽都看不顺眼对方,却从没彼此算计误了事,辜涣也就放任了。至于这放任之中,有几分是因为管不了,有几分是因为乐见其成就不得而知了。
冯逊住了笔,看见批在策论一旁的“昭”字愣住了,他狠狠地皱了一下眉,他揉了揉额角,觉得有些疲惫。怎么总是想起这种无关之人?
崔酒崔昭灵,真是阴魂不散。
第4章 负心多是读书人
冯怀素按捺了又按捺,终究还是趁休沐的时候去找了崔昭灵。他家门上了锁,冯怀素站在门口等了一天,开始的时候他决定先道歉,等了两个时辰之后,心中逐渐恼火起来。初夏时节,天气虽然不算太热,在太阳地里站得久了难免有些头晕目眩,只得转到拐角处的阴影处站着继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