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央微微一抖,何止如此,他偷袭荷郓城不成,反致摆流城沦陷,六千守军被坑杀,三万平民被屠。沱县危急,他父亲左炎力守不退,鏖战身死,他临危受命,接手南疆,手下折损过半,只得背水一战。直到梁州驰援,才勉强守住了沱县。此后三年,南疆守军都无力与百夷正面抗衡。
一旁的副将见崔酒来势汹汹,匆忙插嘴道:“当年左将军誓死不降,带兵死守沱县,上谕命其将功折罪,在南疆戍守,无诏不得回京。”
崔酒冷笑:“可左将军戍守南疆六年可有寸功?”
众人默然不语。
“也罢,今日我也不为追究而来。毕竟左将军乃是天子心腹,南疆刀兵,崔某哪里有资格处置?”崔酒目光如刀,在每个人身上剜过,直到众人纷纷低头,无人敢直视他之后,他才翻开册子:“使团当日被困凤流城,宁死不降,被逐至野林,无衣无食,十二人死于水土不服而无医药,两人葬身虎口尸骨无存,七人死于中毒。四年后,百夷改制,我等沦为苦役,十三人不堪劳役,短折而死。使团五十四人仅存二十人,死者衣冠遗物皆在此,生者虽困苦不堪仍心系故国故乡,虽无纸笔却也想方设法写下家书,也在这箱中。这些东西便交由左将军转交,可有异议?”
左央看着那口扎眼的箱子,声音艰涩道:“央定不负所托。”
崔酒略一点头:“如今百夷内乱将定,如今尚有二十人未归,百夷的条件是,三日内,齐军退守十里,回到沱县。诸位将军觉得如何?”
帐内众人面面相觑,廖副将犹疑着开口:“这……军中之事岂可如儿戏?崔公不便插手吧?”
崔酒冷冷地刮了他一眼:“诸位将军此行有几分把握收复摆流城?”
左央抿紧了唇:“至多六分。”
“今日一战之后,左将军又有几分把握?”
“不到五分。”
“除去退兵之外,左将军可有营救之法?”
“……无。”
崔酒断然道:“既无退敌之计,便听我的。即刻传令,疾退十里,每退一里,百夷将放归两名人质,若未见人,即刻停驻。你们各自能调动的亲兵约有千余,这些人留下跟我走。”
左央看着他觉得太过陌生了些,他印象里的崔酒还是当年那个世家子,爱花爱酒,潇洒温文,不笑的时候唇角也是弯弯的。如今眼前人却眼角眉梢里都是讥讽和冷冽,最愤世嫉俗的人也不过如此了。
副将廖信元迟疑道:“你要这些亲兵做什么?”
“做什么?”崔酒眼神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我要保我南疆三十年无虞。”
左含章立刻明白过来:“百夷内乱是你……”
“是我如何?”崔酒冷笑一声:“我倒忘了,左将军在南疆六年除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念头之外,恐怕想不到别的了,所以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左含章被他狠狠刺了一句,虽是心中不豫却也不好发作,只得忍耐道:“撤军,把调动亲兵的兵符交给崔主使。”
见众人还在犹疑,左含章怒喝一声:“我的命令也不听了?”他率先取出调动亲兵的信物交给你崔昭灵,末了,忍不住嘱咐了一句:“这些人都是我亲自带出来的,还请主使留情。”
崔昭灵接过信物,冷声冷语:“我是要去平乱,而不是送死。”
崔昭灵自左含章处调了兵,衔枚行军,偷袭了亭各城,烧掉了舍辻的粮草。他带来的军队人数不算多,但贵在精干勇武,他叫人特意鼓动出一股股烟尘,颇有些大军压境的意味。这招前后夹击使得舍辻瞬间陷入了不利境地,加之他素来多疑,见此情景,难免怀疑是舍岈为了对付他,和齐朝达成了协议。如此一来,两军尚未对垒,便已经气弱了三分。
没有足够的粮草,军心难免涣散,败北只是时间问题。事实证明,舍辻虽能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军事上的本事实在不够。不到半月,舍辻在卡敏城自杀身亡,百夷的内战告一段落。
舍迦兴致勃勃地将后续事宜处理完毕,回百夷六年,他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如今阿兄已经肃清朝野,没了对手;昭灵和使团也可以平安回到玉京,也不枉耗了这六年功夫。他越想越觉得开心,对上这些他平时不怎么感兴趣的繁琐事宜,也拿出了十二分的劲头,用比以往快得多的速度处理完了。
等他兴冲冲地带兵回了凤流城时,敏锐地发现城中的氛围似乎十分凝重,舍迦怀疑地找了守城官来询问,他支支吾吾了好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舍迦难得动了怒:“到底怎么回事?”
守城官擦了擦额上的汗,心道如今已经这样了,舍迦王子又何必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只是这话他只敢在心里说说罢了,他嗫喏了半晌,总算想到了可以说的话:“前日,奴罗大人带兵归来,直奔了王宫……”
奴罗……带兵……王宫……
舍迦怔愣了好久,奴罗是昭灵给自己取的百夷名字,他带兵去了王宫?因着舍辻叛乱一事,大多数的军队都被自己调走了,如今的王宫正是守卫空虚的时刻,他要去做什么简直是昭然若揭……
他一把扯过守城官:“谁许你放他进来的?他是齐朝人,难道你不知道?”
守城官被如此责问,脸色立刻发青:“知、知道,可是谁、谁不知道奴罗大人是您的好友?这、我以为他是领了您的命令……”
舍迦颓然松手。
他的朋友,他的朋友!自昭灵回了凤流城,他从不掩饰对他的信任和倚重,朝中文武大臣他没有一个不熟识的。若是守城官如此以为,白拓部的旧臣又会如何以为?不、不对,就算他们识破了也不会拆穿,只会顺水推舟罢了……天时地利人和,他占了个齐全,有什么道理不去夺位呢?就算他不想,大可以黄袍加身,让他避无可避。
舍迦脸色铁青,带着浩浩荡荡的军队直奔了百夷王宫,崔昭灵一早在议事厅中等他。
舍迦硬邦邦道:“我阿兄呢?”
崔昭灵看了他一会儿:“……这会儿正在动手吧?你来得刚刚好……”
第26章 石上玉簪脆
舍迦挥挥手,叫军队分散开来去找人,他铁青着一张脸,留下来询问崔昭灵:“我哥哥在哪儿?”
面对舍迦的质问,崔昭灵显得异常冷静:“百夷王的位置必须是你的。”
“崔酒!”舍迦近乎暴跳如雷:“他是我哥哥!他是我哥哥!你怎么敢这么做?你怎么能这么做?”
“留着他,后患无穷。”
“是你的后患,还是我的?”舍迦看着眼前神色冷漠的人,几乎觉得不认识起来:“崔昭灵,为了护着你,我可以争权,可以夺势,我甚至可以背叛一直对我信任有加的哥哥,可以将消息透露给舍辻,搅动百夷内战!但你不能动他。”
“他之前信任你、纵容你,是因为要拿你作刀兵,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没了其他人,就是你首当其冲!”崔昭灵咬牙道:“若他继续掌权,你以为你是什么下场?我若不在,你有几分把握能对付得了舍岈?”
“我不会对付他!”舍迦半步不退:“他若杀我便叫他杀,我绝无半句怨言,左右是我欠他的。”
崔昭灵狠狠咳了好半晌,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他眼眶通红:“你这是自寻死路!舒恩,你这是要我看着你死。”
“我重归百夷王室,原本只是为了护着你,护着你们,如今你们可以重归故土,已经够了。”舍迦看着崔昭灵,逐渐冷静下来:“他死我死,他活我活,你若是害他,便先来杀我。昭灵,你告诉我,我阿兄到底在哪儿?”
“……舒恩!”
舍迦打断他:“我说到做到,还请昭灵成全我吧。”
沉默了大半晌之后,崔酒妥协了:“我把舍岈软禁在了寝殿,你回来的比我预想的快……这个时候……”
没等他说完,舍迦立刻叫人去请弃几罗,并且嘱咐道他若是不出诊,绑也要把人绑来,之后便带着剩下的人匆匆赶到了舍岈的寝殿。寝殿大门紧闭,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奴仆。
舍迦听见瓷器破碎的声音,他立刻飞奔过去,一脚踹开大门,就看见舍岈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地上洒落着破碎的陶瓷片,上面还沾着不少血迹。两个侍从正狠命地撬开他的嘴巴,把碗中的药往他嘴里灌。
舍迦伸手打翻了药碗,紧随其后的士兵立刻将两个侍从拿下。虽说没将整碗毒药喝下,可也灌进去了大半碗,舍迦拾起被打翻在地的药碗闻了一下,并不是常见的毒药。弃几罗还没到,舍迦只得先给他灌了大量的盐水催吐,然后给他脑后的血流不止的伤口止血。
被士兵硬生生绑过来的弃几罗脸色不好,但等他看到寝宫床上躺着的昏迷不醒的舍岈时,也知道情况不妙。
弃几罗拂开几个士兵,匆匆查验一番:“这是怎么了?”
“有人逼宫,我来迟了一步。”舍迦将药碗递给弃几罗:“他们给我哥哥灌了不知什么药,还打伤了他的头。之前给他催吐过,但是他情况似乎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