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无黯对他这种幼稚行径实在无语,吕玄都对此显然没有半分自觉,他随便扯过一件外袍披在身上,笑眯眯道:“我来给无黯束发,好不好?”宋无黯虽然不大习惯这种黏黏糊糊的行为,但还是坦然同意了。
象牙梳轻柔地穿过他的发丝,吕玄都抚摸着指尖下的发丝,对过于柔软的触觉发出感叹:“无黯的头发好软。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饮酒交杯,四梳白发齐眉,五梳黄土同抷,六梳姻缘世累,来生还要续前缘。”
宋无黯微微蹙了眉:“我听着怎么觉得不那么吉利?”
吕玄都指间微微一顿:“怎么会?”他停了一会儿道:“等你回来之后,我们就一起隐居吧,好吗?”
“不好。”宋无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八臂心随之战,我还没有忘记。”
吕玄都笑着蹭了蹭他刚刚束好的头发,看着铜镜中模糊的眉眼:“那等你赢了八臂心随,我们就隐居吧,好吗?”
“那你的古楼怎么办?”
“古楼不是我的,是我师父的。如今,我觉得我应该放下了。”吕玄都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除了古楼,我还有其他产业,虽然不若古楼这般日进斗金,以后或许不如现在这样阔绰,但应该还养得起你和你那堆奇思妙想。”
“我用不着你养,我有祖产够我吃了。”
“真希望你没有祖产,只有我可以依靠,永远不会离开我。”
宋无黯挣了挣肩膀,从他的手中脱开:“这两者没有关系。”他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酸痛感依旧凝滞在身体里:“我走了。”
“晏芮会送你回去。”吕玄都抚平他衣襟上细小的褶皱,微笑着:“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宋无黯对他的安排没有什么异议,他略一点头:“好,你行事也谨慎些,不必操之过急。”
吕玄都目送宋无黯离开,唇边残留的笑意逐渐淡了下来。他换好了衣裳,等候多时的侍从从门外进来,将铜盆、白巾等物放好之后便缓步退出房间。
“你今日似乎很快意,心愿达成了?”云翩和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背后,嬉笑着打趣他:“怎么?把你的小情人送走了?”
吕玄都擦干手上的水渍,波澜不惊道:“废话真多,交代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云翩和懒懒散散道:“消息已经放给乔家了,就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信了。”
“有证据,容不得他们不信。”吕玄都回身看了她一眼,微微蹙眉:“你这是什么脸色?是对吕某的决定不满吗?”
云翩和脊背骤然一紧,立即站正垂首道:“属下不敢。”她顿了顿,如实道:“只是觉得乔小娘子有些可惜了……”
“求仁得仁,有什么好可惜的?”吕玄都毫不在意地掸了掸衣袖:“等乔家发难的时候,叫漠风堡的暗桩给风暮雪透个消息,之后即刻撤回,不必多留。”
云翩和不解:“这是何意?”
“如此好的时机,当然要挑拨一下兄妹关系,风暮雪若是与她哥哥始终同心,就是古楼的威胁了。”吕玄都眼光流转间带出一抹寒意:“风择川若得风暮雪襄助,如虎添翼,我如今偏要断他一臂。”
云翩和嗤笑一声:“你该不是为你的小朋友出气吧?”
吕玄都没有否认:“殊途同归罢了。”
云翩和无话可说,微微扯了扯唇角:“属下领命,没有其他事的话,属下先告退了?”
吕玄都沉默地看向茶盏中翠色的茶汤,忽然道:“师姐……”
云翩和动作骤然一顿,有多少年没有听他叫过自己一声师姐了?她怔了一会儿,语气疑惑,轻声道:“……楼主?”
“你怪我吗?”吕玄都放下茶盏,看向云翩和:“我杀了师父,夺了古楼,打发你去间无关紧要的糕点铺子。”
云翩和的神色僵硬起来,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怪过你,不是因为你弑师夺楼和打压我,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我接任务去了一趟北域,回来一切全变了……你却从来不肯给我一个理由。”她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两分:“可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过得很累很苦,我却是天天在躲清闲。以前我过惯了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能够重归平淡,其实是件好事,我该谢你。”
吕玄都自嘲地摇摇头:“若是师父知道我叫鼎鼎有名的蝶刹去卖糕点,怕是要一剑捅死我。”
云翩和放松下来,轻声笑道:“今非昔比,如今我云芳斋的糕点卖得可好了。”
“师姐,当初你嫁给舒广陵时,我说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眼高于顶,没一处配得上你,你和我说,觉得就是他了,浑浑噩噩那么多年,遇见他就像天光破长夜,直到今天,你都不肯再嫁。”
云翩和神色平静,只是眉目间带着一抹感伤,她唇角微微弯着,轻声道:“怎么忽然提起他来了?”
“当年不是我想杀他,而是他想我杀他。”吕玄都说出这句话时,如释重负:“我以前觉得他于我而言就是‘天光破长夜’的那个人,我爱他爱得热烈又绵长,可都是我自作多情罢了。无黯不同,他不明亮、不温暖,甚至有时会显得有些冷硬,但我一想到他,就觉得心里很踏实,不再空落落的。”
云翩和眉眼舒缓:“你觉得就是他了?”
“嗯。我觉得就是他了。”
第五十二章 暮雪之悲
风暮雪来迟一步。她孤身一人,骑着一匹枣红马,从西域奔赴江南,奈何她从侍女口中得知消息时,已经太迟了。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到迴水边时,天蒙蒙亮,尽头处白线渐渐明亮起来,还下着一场迷蒙小雨,衣衫氤氲开一片片潮湿。
“梦婴!”
只一眼,她就认出了那是谁。风暮雪扯下斗篷,翻身下马,眼前的一幕使她肝胆俱裂。
殷红的血液顺着河水向下游流淌,乔梦婴半边身子躺在水中,长发在水中沉沉浮浮,水蓝色的衣摆被染出了大片绯色。她脸色苍白,嘴唇也苍白,那双剪水般的眼瞳无力地阖着。
“……梦婴?”风暮雪的声音骤然放得很轻,似乎是怕惊动什么,她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抱起乔梦婴。冰凉的河水流淌进她的鞋袜中,发丝随着水流缠上她的手腕,乔梦婴身上很冷,从肌肤下的骨骼中透露出的冰冷。
落花流水杳然去,大块文章具成灰。
风暮雪呆呆地看着她柔和的脸庞,心想这个和她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再也不会朝她微笑、与她说话了。她拨开粘在她颊边的发丝,露出惨白脖颈上两道平行的红痕,一种刺骨的疼痛骤然集中了她。
是金丝绕。
乔梦婴死于金丝绕。她最好的朋友死于漠风堡的独门暗器之下。
耳畔骤然响起凌乱的马蹄声,风暮雪在朦胧的雾气中抬头,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日夜赶路沾上的露水,江南的朦胧细雨,匆匆东去不回头的迴水,泪水和雾气凝成的水珠一起挂在眼睫上摇摇欲坠。
来得是乔家六子。庐陵乔氏有六个儿子,只有乔梦婴一个女儿,如珠如玉,备受宠爱,却因梅魂露一事,被父亲怒而逐出家门。
风暮雪红着眼睛抱起乔梦婴,踏着湿冷的河水往河对岸走。和她最熟悉的乔三郎率先开口:“你要把我妹妹带到哪儿去?”
“梦婴是我朋友,我不会任由她孤零零地躺在这里。”
“梦婴是我乔家的女儿,就算要安葬也该安葬在我乔氏的祖墓。”
风暮雪冷冷地看向他:“她曾经是,现在她被逐出家门了,那她就是我的朋友、我的姊姊,你有什么资格带走她?”
乔家六郎最是冲动:“要不是因为你,我小妹怎么会闯下大祸,被逐出家门?要不是因为你,她怎么会是今日的结果!”
“六郎!”乔家大郎喝止了他,只是他若真是不同意,怎会到话已说完才喝止:“风二娘子,就算梦婴被逐出了家门,她也是我们的妹妹,也是我父母的女儿。就算看在长辈的份上,还请让我带回梦婴吧。”
“不,我不会再把她交给任何人了。她是你们的妹妹,可你们就任她在庐陵出事了。”越来越大的雨水跌落下来,刚有一点透亮的天色重新阴暗下来,风暮雪将乔梦婴背到背上:“说得对,倘若不是因为我,梦婴也不会盗取梅魂露。这是我欠她,她欠你们庐陵乔氏的。”
掌中金丝绕骤然飞出,朝向竟是自己的手腕。血色乍然飞溅而出,风暮雪自断右手,她神色平静地将断掌甩向对岸:“现在,她与乔氏再无相欠。今日你们要带梦婴走,先杀我再说。”
风暮雪背着乔梦婴一步一步退到迴水对岸,乔家六子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做到这种地步,一时间都没有动手。
乔家大郎只得道:“还请风二娘子告知我们,是谁下此毒手吧?”言语之间,便是默认了让她带走乔梦婴。
风暮雪动作一顿,她将乔梦婴妥善安置在马上,自己也翻身上马,朗声道:“此事待我安葬梦婴后,定会给出交代,不必乔氏操心!”她勒马掉头,一夹马腹,身影消失在阴暗的天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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