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无黯脸色骤然苍白下来:“……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他猛烈地挣动起来,吕玄都起身站远了,他冷漠地垂着眼看他,像蛰伏已久的蜘蛛盯着蛛网上垂死的猎物。
在剧烈的、不间断的挣扎之下,宋无黯双手的手腕都磨出了血痕,斑驳的红色沾满了沉重的镣铐。宋无黯最终停下了毫无用处的行为,刚刚被束好的头发凌乱地垂落在他颊侧。
“为什么?”宋无黯勉强冷静下来:“难道你觉得这样可以报复我吗?”
“不。与你无关。”吕玄都一反常态地冷静无比:“是我早已经决定的事情,从——我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了。我只是厌倦了。如果我想,我大可以将天下每一个人玩弄在股掌之间,无论我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想办法得到。但是没有意义。没有晏紫淮,一切都没有意义。”
与你无关。这大概是最为伤人的一句话。吕玄都难得地语气诚挚,正因如此,所以格外伤人。
如果晏紫淮那么重要,你又何必问我有没有一点儿真心呢?我的真心又算什么呢?
但宋无黯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他说:“无黯,你有时候真的很像他,但你又完全不同。”吕玄都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你还很年轻。年轻的时候就算在不值得的人身上付出了真心也没什么,这一星半点儿的真心,总有一天会回到你身上。”
“为什么是我?”宋无黯努力克制住翻涌的情绪:“你想死,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把我牵扯进来?”
吕玄都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重新露出了一丝狡黠:“大概是因为你出现得太恰到好处了。我第一次见到你用暗枚时,就觉得若是死于你这般名锋,也算死得其所了。而且,无黯,你做得真的很好,你从来不让我失望。”
“那你这回可以失望了。我不杀人。”
“即使有三万六千两?”
“即使有三万六千两。”
吕玄都轻声叹了一口气:“每个人都有不得不杀人的关窍,而你的,实在太好找了。”他重新带上了银色的面具,双手背在身后,宋无黯警惕地竖直了脊背,看着他极度戒备的模样,吕玄都有条不紊道:“我死之后,你来接手古楼。梅魂露一事过后,漠风堡与庐陵乔氏必生间隙。嫌隙一生,从江南到西北的商路也就打开了缺口,古楼大可以坐收渔利、分一杯羹。若你守成,足以安稳一世;若你冒进,这可以做你的退路;就算你骄奢淫逸俱全,也可有二十年潇洒快意。”
“不——”
吕玄都继续道:“有了古楼,你大可以与你师弟脱出无辜山自立门户,有三年历练,以你师弟勤勉踏实的性子,一旦开阔了眼界,当可以解开心结。届时你二人双宿双飞,岂不美哉?”
“再退一步,就算你不喜欢他,有古楼总有更多的选择,不必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不是吗?”吕玄都悄悄用上一些摄心之术,低声蛊惑道:“不是吗?只要你杀了我,这一切都唾手可得,而我不会反抗,甚至乐见其成。你我各取所需,不好吗?”
“……不。”
吕玄都不满地撇了一下嘴角:“好孩子,你不可以太贪心。罢了——不若你自己说你想要什么。你要乖一点儿,因为利诱不成,吕某便只剩威逼一条路可以走了。明明是一桩美事,撕破脸皮该多难看。”
“我不。我不杀人。”宋无黯哑着嗓子道:“你说年轻的时候就算在不值得的人身上付出了真心也没什么,这一星半点儿的真心,总有一天会回来。你还是在骗我。如果真如你所说,你对晏紫淮又算什么?你那时比我年纪更轻,但你付出的真心有回来吗?真心就是真心,值不值得都回不来。”
吕玄都惊诧地看着一滴眼泪从他眼眶中掉了下来,一直滑落到下颌,隐没在锁骨之间,随即有越来越多的泪水涌出来,他哭起来的时候很沉默,没有哽咽,就仿佛一切如常,只是泪水却像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别哭。”
吕玄都有一瞬间的心软,他忽然分不清,宋无黯究竟是像晏紫淮还是像自己,在这一刻他似乎只是像宋无黯而已。
第四十七章 向来心是痴心
宋无黯从不放声大哭,而是把一切声音都压在舌下,吞入喉中,不肯让人知晓。他看起来非常平静,只是有泪水不间断地涌出,除此之外简直不像是在哭,唯一泄露出情绪的大概就是他蜷缩着微微颤抖的指尖。
然而事实上,这样哭是最难受的,悲伤与窒息混杂在一起,伴随着缓慢的、压抑的呼吸,麻木感很快会从指尖一寸一寸攀附上来,就算是一双再有力的手,也无法在麻木中保持稳定。
吕玄都有史以来第一次觉得手足无措,平时常用的花言巧语全部梗在了喉咙里,一句也吐不出来,他只得走上前轻轻将人揽进怀里。
宋无黯是真的很瘦,抱在怀里单薄无比甚至硌手,勉强包住骨骼的皮肉仿佛要被拉伸到破碎。吕玄都猛然想起在泉兴县第一次看见他的情形,眼眉清澈,四肢修长,过分纤细的腰肢透露出少年的单薄瘦弱来。少年人偏作一副老成样子,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又有些可怜。
吕玄都看见他的第一瞬间,想到的其实是自己。他从宋无黯身上窥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轻狂恣意,好似无所不能。可惜那是离他很遥远的事情了。他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个想法,想方设法将宋无黯与晏紫淮重合在一起。
尤其是知道他叫宋拂时。吕玄都叫他阿拂,这是个能够唤起他全部情绪的词汇,他这样像是在以一个无比亲密的称呼呼唤宋无黯,又像是隐秘地呼唤他师父的名讳。吕玄都一度非常沉迷于此。
后来,一念之差,他再也不想这样唤他。
此阿拂终究并非彼阿拂,宋拂与晏拂究竟是分作两个人,吕玄都没办法再将两个人混为一谈,再叫他阿拂反而让自己心头烦乱,他不知道应该究竟怎么处理这种关系,但他清楚,宋无黯当不成晏紫淮的替身了。
他原本以为是因为宋无黯已经不像晏紫淮了。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过来。宋无黯始终是宋无黯,变得是他自己。是他不能再将宋无黯当做晏紫淮的替身的,不是因为他看着不像,而是他不愿意继续这样看待宋无黯。
人生客是过客,向来心是痴心。
据说这是他父亲的临终绝笔。
吕玄都在晏紫淮那里见过那纸薄薄的信笺,晏紫淮将它保管得很妥帖,吕玄都偶然看过一眼,只觉得很字里行间满是痴意,落笔间有有一种难言的辛酸落寞。
晏紫淮对此颇为不屑,吕玄都还记得他语气冷淡,眉微微地压了下来,眼神鄙夷,这是他极不高兴时的表现。
他说:“人生在世既然是过客,为何心却是痴心呢?简直是自寻烦恼。”
很多年后的千霜楼,吕玄都在他脸上又一次见到了那种神色,分明的鄙夷不屑,又怜悯。晏紫淮语气淡定而稳妥,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他神色始终平静,高高地俯视跪在他脚下哭泣的自己时,吕玄都终于明白过来,他不是傲慢,而是不懂,因为不懂,所以无情。对于眼前的人而言,爱从来是多余的负累。他父亲给的是,他母亲给的是,他给的也是。
说起来是个糟糕的故事。
他父母与他师父晏紫淮三个人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他父亲吕舜华心系之人始终是晏紫淮,他母亲赵冲盈心系之人亦是晏紫淮,而晏紫淮谁也不喜欢。他是真像月中仙、冰里人,形貌姣好而不懂情,任你满腔爱意尽付流水。
不知怎的,喜欢着同一个人的两个人走到了一起,作为一个朋友,晏紫淮丝毫没有发现异常,作为两人的好友,格外认真地祝福了这段姻缘。两份绝望的得不到回应的爱火堆在一起只有燃烧得更为炽烈一个结果,除了他的诞生以外,另一个无比丑陋的计划也随之降生——得不到他的垂青,于是想要得到他的尸体——晏紫淮最为信任的两位知交好友同时背叛了他。
晏紫淮侥幸未死,昔日好友却成了死敌,江湖中没有人知道晏紫淮在想什么,但每个人都知道他亲手杀了吕舜华与赵冲盈,吕氏一百二十口人只留下了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
许是他们全家都命犯晏紫淮,吕玄都从懵懵懂懂的孩子长成挺拔俊秀的少年,尚还来不及潇洒恣意,就迎来了他人生中的别无选择——弑师或死。
吕玄都先选择了前者。因为他爱他,所以什么都肯为他做。晏紫淮想死在他手中,他成全他;晏紫淮要他继承古楼,他也乖乖听话。
之后,吕玄都选择了后者。因为他终于承受不住成全晏紫淮的痛苦,他成全晏紫淮,苦果却要自己吞,但这苦果卡在他喉咙里,让他几乎窒息。
他很多次地思索过,看着他一天天长高,看着他在院中刻苦习武的时候,看着他第一次杀人的时候,看着他步上他父母后尘的时候,晏紫淮究竟在想什么。他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所以他下了一个决定:空想是没有用的。他决定重走晏紫淮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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