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想必你也知道这案子与古楼有关,你又想查出些什么来呢?”
“只是好奇内情罢了。”蔚予纵并不介意他回避问题,亲手为他斟了一杯茶:“说罢,来找我究竟有何事。”
宋无黯犹疑了一会儿:“……我有一个问题。只是,这个问题原本不该问你。”
“奈何你眼前暂时只有我一个选择了,否则你也不会来。”蔚予纵支颐展颜,语气甜蜜:“所以,说罢。”
对面的人沉默了许久,单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双清凌凌的眼眸忽而变得深沉晦暗起来:“放下屠刀,真能立地成佛吗?”
蔚予纵怔了一下,随即微笑道:“这要看你是持刀人,还是刀下人了。”
“持刀人如何?刀下人又如何?”宋无黯凝眉追问。
“若是持刀人,放下屠刀,便能立地成佛。只是佛不好当,要舍一身血肉喂鹰。若是刀下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性命由人,狼狈至极,如果侥幸得以逃过一劫,必然先是感激涕零,喜不自胜。”
宋无黯听出了他话中的未竟之意,继续追问道:“之后呢?”
“之后必然恨意滔天,要想法设法地报复持刀逞凶者。”
“即使他已然悔过?”
蔚予纵微笑:“即使他已然悔过。”
宋无黯垂了眼睫,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盏:“若是如此,放不放下屠刀,又有什么区别呢?”
“随心而已。”蔚予纵不以为意:“皆是自己的选择,小五何必着相呢?我的答案不是你的答案,其实,你明明心中已有成算,问我实是多此一举。”
“我一直认为,一个人若是犯错,需要惩罚,也应当得到悔改的机会。”宋无黯语气迟疑:“但,若是他已然悔改,惩罚还必要吗?”
“依旧是,立场不同,结果不同。”蔚予纵饶有兴味地望着他颤抖的眼睫:“你若是深受其害,真肯毫无芥蒂地原谅吗?”
“我——”
宋无黯抿紧嘴唇,不再继续说下去。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他肯原谅,但到底,意难平。
“我知晓了,多谢。”他从千机匣中取出三只暗天雷放在案几上:“以你的武功本来是用不上这个的,不过你那位朋友大概用得上。这件事很危险,你二人多加小心,及时抽身,不要逞能。”
蔚予纵没有推辞,只对他道:“你也同样,需要帮忙便来寻我。”
宋无黯干脆利落地向蔚予纵告辞,往城西的红雨庐去。红雨庐是吕玄都在扬州最常居住的宅第,平日里少有旁人踏足。这里空间并不算广阔,布置却很用心,四周多植桃树,盛夏时分不见红雨纷飞的桃花艳景,屋檐掩映在青翠的枝叶间,显得格外幽静深邃。其间的每一样摆设都是吕玄都亲自安排的,务以他自己舒适为首要目标。
吕玄都这几日并不经常出门,只是书信往来不绝,想来是在借机布置什么。平日闲暇无事便引着他在扬州四处游玩,为他引荐了云芳斋的蝶娘子,让他各色点心吃个够,甚至还带着他去了古楼在扬州的根据地相思阁,带他见了他曾说过的右臂计都画平竹。
宋无黯步履缓慢地转过前厅,路过书房,他将这个不大的红雨庐摸得清清楚楚。他知晓正厅中摆着的屏风上雕刻的不是梅花而是桃花,他知晓从正厅到书房中间一共铺了六十四块青砖,他知晓书房的山水画后面藏着一幅吕玄都亲手所绘的晏紫淮的小像。而这些,全部是吕玄都告诉他的。
他非常清楚吕玄都正一点一点将自己摊开在他面前,试探着露出柔软脆弱的腹心。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举动。无论是对吕玄都,还是对他自己。初时,宋无黯无措,而现在,他冷静。
两人一直停在扬州,吕玄都似乎并不急着处理罗睺惹出来的麻烦,反而不知为何一再拖延进度。宋无黯陪着吕玄都在扬州停了一个多月,两人难得地相处愉快。若是肯花心思,吕玄都当真是哄人的一把好手,小意温柔,体贴至极,就算是宋无黯有心找茬都找不出来。
吕玄都生生将事情拖到了八月十五的中秋佳节,宋无黯估摸着自己恐怕要过头一个不在无辜山的中秋了,接近中秋的几天吕玄都一反常态地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多数时间不见人影。
好在有了从各耆王城中带出来的东西,宋无黯手头并不缺银子,干脆自己上街将节日所需的瓜果点心一律备齐了,甚至还从仇家酒淘来了两坛难得的陈年桂花酒。
中秋之夜,眼瞅着天色渐暗,月上梢头。宋无黯打算将准备好的瓜果点心摆在后院中庭的石桌上,他端着果盘到了后院,却发现吕玄都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已经将后院布置好了。
中庭纱幔飞舞,几点零星的烛光温柔朦胧,桌上摆着各色瓜果点心。吕玄都难得穿了一身深青绣团鱼纹的衣裳,看起来比以往稳重可靠不少。这身衣裳衬得他的肤色愈发雪白,一双桃花眼弯如月牙,如泓的眼眸中盛满了月下光辉。
“无黯,你来了。”吕玄都的笑容中难得有了两分正经的味道。他引着宋无黯坐下,递给了他一只柑橘,又将他平素爱吃的点心推到了他手边:“今晚适合赏月,只可惜我这里没有菊花,只得请你看桃树了。”
“桃树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两个人在中庭坐了很久,话说得愈发少起来。圆月清辉冰凉,洒满了整个庭院,吕玄都偏头看着宋无黯,缓缓开口道:“无黯,我、我们可以试着在一起吗?”
宋无黯沉默了很久。原本雀跃不已的心在长久的等待中一点点陷入冰凉,月色为他的侧颜度上了一层薄霜,吕玄都第一次发觉原来他的侧脸看起来这样冷。他忽而听得一声嗤笑:“看来吕楼主也只是俗人,总要在一个地方摔倒。”
吕玄都脸色煞白地看着宋无黯转过头似笑非笑,他看见他嘴唇开阖,语气轻巧:“这些日子,我骗你的,呆子。”
第四十一章 多情薄情
中庭月色如霜冰凉冷冽,吕玄都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直直地坠进了冰窟中,这感觉一如当年,他恍惚之间又回到了十八岁那年的弑师之夜。
那一年,银蟾吐出玉宵寒,薄雾般的月色斜斜地照着千霜楼,穿过薄如蝉翼的绿窗纱洒落一地清凉。十八岁的吕玄都手持玉尺银链一步一步杀入了千霜楼最高层时,看见的便是他师父晏紫淮一身鹅黄衣衫安静地坐在朦朦胧胧的浅绿幽光下。
晏紫淮生得极美极冷,如一树梨花飘零零摇落满地玉雨金叶,眉修长娟秀,眼清辉灵动,指温润柔软,无一处不完美,论及容貌,犹胜吕玄都三分。他看着吕玄都浑身浴血的模样,清浅浅地笑了起来,似是欣慰似是感慨道:“这些年,你做得很好。师父一直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吕玄都看着他的眼睛,又一次发现他虽然看着他,眼神却很空渺,眼瞳中分明有他,可眼里却没有他。玉尺与银链握在手中,既冰凉又坚硬,触觉分明地硌在手心,让他不得不清醒。他神色中浮现出一种近乎痛苦的迷茫来,粘稠的血液顺着他高束的发尾滑落在他衣襟上,点点如桃花。
“晏拂!”剧烈的痛楚噎在他的喉口心头,这个名字让他几乎泣血,吕玄都神色麻木地看着晏紫淮,千言万语,百般盘旋,最后只化作无比复杂的两个字:“师父……”
他的剑安静地蛰伏在他膝头,晏紫淮低头抚过双剑,动作中带着某种力道,像手指穿梭过猛兽的鬃毛,恪制但不轻柔,丝毫没有火烧眉毛的急躁。
与晏紫淮的稳坐钓鱼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吕玄都的狼狈不堪。他身上受创数十处,衣衫破败,束发凌乱,血液顺着衣摆滴落在地上,汇聚成浅浅的一汪。吕玄都擦干唇边的血液,走到他惯常待着的位置,跪坐在晏紫淮身侧,他红着眼眶伸手去牵晏紫淮的衣缘。
短剑鹤唳乍然而起斩断了衣摆,也刮下了他指尖的血肉,冰冷的剑身贴着他的鲜血淋漓的手指低声嗡鸣,泪水终是滴落在地。
“师父,徒儿知错了、徒儿认错,徒儿若是哪里做得不好,只要师父说,徒儿一定会改。求师父别这样对徒儿……”
晏紫淮颇为怜惜地抚过他的头顶,动作轻缓地替他将凌乱的鬓发别在耳后:“苦肉计。阿隐啊,你明知结果,又何必试探呢?弄了这一身伤,痛吗?”
“师父……”
“阿隐,你记着,苦肉计只有在对方在意的时候才有用,否则只是自苦罢了。” 晏紫淮的手指骤然收紧,拽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阿隐,你父母的案子,你查出凶手了吗?”
吕玄都顺着他的动作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隔着眼眸中一层水雾,眼前的人越发迷离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他哑着嗓子道:“查出了……”
“是谁?”
“是、是——”吕玄都避开了他的目光,几乎绝望:“您。”
晏紫淮松了手指,颇为感慨道:“你果然做得很好。”他伸手拔出插地上的鹤唳,吹落了剑刃上沾着的血花:“既然如此,为何还不动手?”
吕玄都看着地上那道深刻的染血的剑痕,被割开的指尖很疼,若说是十指连心,大概他的心痛便不是那么难以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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