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为师的初吻没了
是以, 渺无人烟的洗心谷底昼夜更替, 日月轮换,广阔无垠的天地之间,仿佛就只有那一间足够遮风挡雨的简陋木屋, 将他二人圈绕在一片狭窄却温暖的咫尺方寸之地——原本满室的孤冷凄清, 就此为一盏昏黄烛灯所尽数湮没。
窗外漫天夜色澄澈如洗,桌前半截白烛亮如点星。小师父每天就这么端端正正地坐在薛岚因面前吟诵古文,一遍接着一遍,神情淡薄而又温柔, 声音低沉而又和缓,念完了便会提笔一字不漏地开始写。
晏欺写字时候的样子,也着实是动人心魄的好看。他那一头长发如墨披散, 依着一根素色发绳随意别在耳边,偶尔垂落一丝半缕下来遮过凤眸,正巧落上他折纸握笔的纤纤玉手,骨节分明的白, 也是数不尽的缠绵缱绻。
俗话说, 色字头上一把刀。
薛岚因那点狐狸藏不住尾巴的荡漾色心放在晏欺面前,基本就没敢朝外展露半分。
晏欺特别不喜欢别人碰他, 薛岚因心里知道。早前伤重时候必要的涂药更衣,于他而言已是忍耐的极限。放在平日里,就算薛岚因一不小心挨他小半片衣角,也会顿时引得他避如蛇蝎的巨大反应。
尽管薛岚因与晏欺相处的时候,大多都会格外地谨慎克制, 但他毕竟不是寺庙里终日敲钟念经的和尚,凡是遇到诱人甜美的新鲜事物,总会下意识里想要一寸一寸往前靠近。
薛岚因心里懵懂的出发点是好的,只是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正确地予以表达。
他喜欢晏欺,是那种心悦漂亮物件似的,一根筋没脑子的单纯喜欢。
烛灯下专注于教人读书识字的小师父,凤眸低垂,薄唇温软,借着桌前微渺如烟的一线光晕透出隐约少许蛊惑人心的红。
——实在太令人着迷了。
薛岚因是这么想的。然后转眼真就朝人贴上去了。
晏欺那会儿刚巧握着纸笔开口想要说话,一偏头两片唇瓣就让薛岚因猝然一吻堵得一丝不漏。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吻。
同时也是薛岚因第二次对他进行过分冲突的冒犯。
晏欺暴怒到了什么程度呢?及至他回过神来将欲大发雷霆的时候,人已被他当胸一脚踹得横飞出去,连带着满屋子笔墨纸砚桌椅板凳一并掀了个天翻地覆。
习武之人惯有的出腿力道是非常迅猛可怕的,尤其是晏欺这样沉不住气的小年轻人。如果在内力充盈的强盛状态一脚下去,可能人体内部柔软的五脏六腑就会直接给他震得粉碎。
所以在那蛮力一腿兜头踹出去的时候,晏欺自己都给吓得呆住了——好半天才意识过来,哆哆嗦嗦地就伸手试图去拉人家。
但当时的薛岚因反应极其强烈,几乎是用同样惊恐的语气对他颤抖着连连摆手道:“不要!你先别过来,别过来!”
晏欺只当薛岚因是让他给吓坏了,登时便应声止了脚步,手足无措地杵原地傻站着,心里还密密麻麻地有点委屈。
那阵子晏欺的视力并没有完全恢复,眼前的大部分场景于他而言,都仅仅是混乱模糊的一团。印象里的薛岚因咬牙闷头窝在墙角里缩了好久,晏欺看不清他情况如何,也不敢贸然前去打搅,单从对方难受隐忍的抽气声来听,多半是伤到见了血的程度。
两人就这么一站一蹲,一个在窗前一个在墙根,谁也没再开口吭声。不知就这样僵持干耗了有多长时间,薛岚因突然就歪歪斜斜的站了起来,两三下毫无征兆地绕着墙面与他擦肩而过,愣将一旁木头似的晏欺又稳稳实实吓了一大跳——可还没等这块木头尴尬别扭地开口说上一字半句,人又直接无视他迈过门槛儿大步跨了出去,一溜烟跑得比兔子还快,徒留晏欺一人呆滞僵化在原地,仿佛很想说点什么,然而已没人在他旁边认真听了。
晏欺那时心里简直不是滋味。
他向来不喜欢与旁人有过于熟稔的肢体接触,平时无意间的小摸小碰,几乎就是在他失去理智的边缘反复试探,而偏偏这一次,薛岚因竟然……竟然胆大泼天地直接突袭他的嘴唇!
且不说此举究竟有多么的轻浮无礼——类似亲吻这样的亲密行为……是两男子之间可以互相产生的吗?
他薛小矛眼里可有人伦?可有道德?可有廉耻?
哦,那什么……他好像确实没有。
晏欺瞬间就变得有些心乱如麻。
你说一个满腹诗书的文化人,和他一个世间少有思维迥异的二货奇葩穷计较什么?有些固定模式的硬道理,还真不是光靠教书就能与他讲明说通的。
可是现在……这奇葩明显让他一脚踹怕了,猛地一个掉头便溜到屋外没了半点踪影。
晏欺一人罚站似的守在原地,眼巴巴朝着门口的方向左右一阵张望,仿佛有点想出去寻他,但又压根瞧不清路。
他跑哪儿去了?有什么好跑的?一个四肢健全的愣头青,难道还怕晏欺这样手脚无力的小瘸瞎不成?
瞧这反应……该不会是生气了吧?会不会以后都不肯理他了?
晏欺独自留在屋里胡思乱想了很久一段时间。
久到他几乎万分煎熬地以为人再也不会回来的那个时候,“哗啦”一声木门又被一阵大力突然掀开了。
薛岚因一脸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好像刚才什么冲突都不曾发生似的,麻利弯腰拾起散乱一地的纸张,又不动声色地扶稳一屋七零八落的桌椅,在无意经过晏欺身边的时候,似乎还充满讨好意味地笑了一笑。
晏欺简直被他此番举动惊得一阵毛骨悚然。
——他一度怀疑薛岚因本人有可能是泥巴做的。
前脚分明还苦不堪言地蹲墙角里瑟瑟发抖,后脚出门一趟就像被人拆卸重装过一样,从头到尾散发着焕然一新的光泽。
他难道不会疼的吗?还是说,瘸子踹出的一脚压根没什么威慑力可言?
晏欺正一时满头雾水地纳着闷,薛岚因已经没事儿人似的牵过他的衣角,一路小心翼翼往桌边引:“或玉快坐快坐,不要顾着和我生气了。”
晏欺疑惑撇头,视线里依然茫茫一片沉雾,眼前人的神情面容看不清也望不尽,始终是他心头盘踞不散的一株倒刺。
他头一次认识到眼盲究竟是一件多么糟糕的障碍。
近在咫尺这样一个人,痛苦与否,伤重与否,在目不可见的情况下,都只会变成一团无法切身感知的虚幻。
他甚至不知道薛岚因是在发自肺腑地对人着笑,亦或是伪装良好在偷偷地哭。
然而事实证明,晏欺确实是想太多了。
薛岚因好像真就当是无事发生一样,笑眯眯拉着一脸呆愣的晏欺坐回椅上,完全是一副没脾气的样子:“真生气啦……还是我把你吓到了?”
不是……刚刚那不应该是我一脚踹过去把你给吓到了吗?
晏欺特别无语地朝后缩了缩,方想问问他伤势是否要紧,不料还没能开这个口,薛岚因已经正当着他的面儿垂头下去,“啪”地一声双手过顶稳稳合十,极尽诚恳而又真切地向他致歉道:
“对不起,师父,我知道你不喜欢被别人碰,方才是我太冒犯了,真的对不起!”
这一句好声好气的“师父”,可算是叫得晏欺满心仓皇瞬间化为了一阵难以自持的窃喜。
——好小子,从前教他念那么多书,也没见他堂堂正正叫过一声师父,现下犯点毛病想要认错讨饶了,总算舍得喊师父了?
不过……问题的重点好像不在这里。
晏欺轻轻咳嗽两声,赶忙收敛了满脑子那股突如其来的得意劲儿,转而回头吞吞吐吐地对薛岚因道:“那什么……我刚刚踹你那一下……”
“别怕,我没事。”
薛岚因面上仍是带笑,倏而回转过身,不知又从背后取来一件什么物什,沉甸甸正搁在晏欺掌心中央,像是细而竖直一根树条。
“你是师父,我是徒弟——自古师父打徒弟,向来都是天经地义。所以……你既用心教我读书,我挨打自然也能挨得毫无怨言。”薛岚因眉头一挑,忽又似笑非笑地道,“……不过师父,你这打起人来,实在太疼了,我皮再厚,也经不起你这般折腾啊……”
晏欺喉头一哽,满脸不知所谓道:“你疼归疼,给我这个做什么用?”
薛岚因眼睛一弯,伸手拍拍他的脑袋道:“以后啊,你要生气想抽我了,就用这个——我方才特地出去折的,又嫩又新,送给你,别跟我生气行不行?”
晏欺双手颤巍巍捧着那根儿小树条,一时之间,竟让薛岚因这一套说辞给堵得无话可说——漏洞实在太多了,他甚至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惊讶。
反正自打那一日起,无论之后调皮捣蛋的薛岚因如何上房揭瓦作天作地,晏欺都没再发狠对他动一次真格。而那根儿说是用来教训徒弟的小树条,隔日也让晏欺倒水插进了窗台的小瓷瓶里,成了有名无实的装饰物。
不过话说回来,也是继此事本身对晏欺造成极为严重的心理阴影之后,他开始渐渐反省自己也许在教人读书的具体步骤上,出现了某些不可忽视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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