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丘,你……”沈妙舟蹙眉道,“我还以为,你准备直接让谷师弟接替你的位置,毕竟论资历论功底,他都……”
“妙舟。”
昏暗油灯下,莫复丘一张苍白的面孔愈发显得疲惫又无力,“谷师弟确实有作为掌门的行事能力,但他身居副位多年,手握实权早已与正掌门人分毫无差——我现在更想做的,是将掌门之位传递给有资质潜力的后辈人物,师弟作为副掌门人,更多是需要去执行自己的辅佐培育能力,这样一来,双方皆可受益,岂不是更好一些么?”
沈妙舟额顶冒汗,似觉不妥道:“复丘,你这想法出发点虽是好的,但……我认为谷师弟长期处在副掌门这样一个尴尬位置滞留得久了,他心里……总归会有些不大平衡。”
“不平衡什么?”手中竹册“啪”的一声轻巧合上,莫复丘偏头吹熄油灯,转而在桌前替上半截儿残烛,幽幽火光莹润通透,顷刻将他一双枯瘦如柴的指节照得惨白发亮,“人生在世,贵在知足。你我活到如今这样的岁数,可还会过于执着这些过眼云烟之事?”
沈妙舟闻言,不由失笑道:“复丘,我们人还年轻,怎么就成‘这样的岁数’了?”
莫复丘摇头笑了笑,那笑容里泛着一言难尽的清苦。
仿佛是在反复向她告知警醒着——她还年轻,但他已经老了。
沈妙舟深深吸了口气,刻意侧过身形,想要尽力避开某些不太愉快的话题,而刚巧在她回身过去的前一瞬,莫复丘喉头一动,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有些意味不明地唤了她道:“对了……”
沈妙舟步伐微顿,方要下意识里开口应他一声。
“今晚分房睡吧,妙舟。”他竭力心平气和地道,“我夜里总在将你吵醒,这阵子……想必你也没能歇好,平白憔悴了许多。”
——烛火摇曳下的屋门缓慢合上最后一丝缝隙。
沈妙舟步履艰难地跨过门槛,彻底回身背对屋中那抹沉冷萧条的人影。微一抬头,一双早已泛红的眼眶正撞向院外另一人孤寂而又苦涩的目光。
谷鹤白侧目偏头,乌纱帷帽下深不见底的眼睛无意拂过她略有湿热的双眸。
“怎么哭了?”他道,“师兄和你说什么了?”
沈妙舟摆了摆手,颓唐的声线里带有浓厚的鼻音:“没什么……”沉默半晌,又怔然问他道:“这么晚了,你一人在这里干什么?”
谷鹤白道:“看你一人忙,想过来帮着打点下手。”
沈妙舟垂下眼睫,冷而低淡道:“我忙完了,你走吧……”
说罢,即刻转身与他擦肩,不料半途脚步猛地一顿,胳膊却被一股大力固执往回扳住。沈妙舟恼怒抬头,猝然轻喝道:“师弟,你疯了?这儿可是聆台山!”
“聆台山怎么了?在聆台山就不能说他半句不是了么?你做什么事情都会优先替他着想,而他呢?”谷鹤白一把将她手腕握住,几近是咄咄逼人地附在她耳畔道,“他偏喜欢装聋作哑,对你的好更是视而不见!”
“师弟……!”
“我当真受够了他这副软弱无能的样子——他莫复丘,什么聆台一剑派掌门人,完全就是个百无是处的懦夫!”
“你小声点!”沈妙舟慌忙将他嘴巴捂上,气急败坏地道,“大晚上的胡说些什么?复丘是染了咳疾,怕夜里干扰我歇息,所以才提议咱们暂时分房……是我自己心里想着难过,你怨他做什么?”
谷鹤白忍无可忍道:“他怎会看不出来你难过?师姐,他知道你难过,什么都知道!他就是太没用了,就算把一切看得清楚明白,也情愿闭着眼睛充当瞎子……”
“……别说了。”
“师姐……”
“够了,你住口!”
倏然一声厉喝出口,二人皆是怔住。良久相对无言,沈妙舟仿佛很是疲乏地弯腰蹲了下去,径自埋头隐匿于双膝之间,彻底丧失了说话的力气。
谷鹤白默然沉眸,抬手轻轻按上她柔软瘦削的肩膀:“妙舟……”
夜已渐深,周围亦是死一般凄冷的寂静。
“就算……就算他知道,那又能怎么样呢?”
她躬身瑟缩在两堵高墙围成的夹角之间,声音细弱得像是秋冬刀割的风。
“他是我的丈夫,安稳侍奉他一生,是我理应履行的本分。”
谷鹤白闻言一顿,片刻之余,方惨然笑道:“你就甘心如此?”
沈妙舟面如死水道:“……不然如何?”
“所以说——是人生在世,贵在知足?”
沈妙舟骤然抬眸,有些难以置信地道:“师弟,你刚刚……什么都听到了?”
谷鹤白不置可否,仅是负手背过身去,哂笑出声道:“师兄知道自己快镇不住场了,所以急着想要推选下一任掌门——他将近年来几乎所有最具资质的弟子名单依次罗列了一通,好巧不巧,里面唯独没有出现我的名字……”
“不是这样的,师弟!”沈妙舟急着辩解道,“复丘对你寄予厚望,比起全权掌理门派,他更希望你能……”
“希望我能就此居于人后,一辈子心甘情愿地替他人铺路?”
乌纱之下,他那一双阴鸷深邃的眼睛时刻安放在纹丝不动的身体当中,远远一番看来,就似一尊遍身灵魂尘封在黑暗底端不得解脱的沉重石雕,永远得不到他理所应当的救赎。
“……还是说,师兄他根本不相信我,所以从没想过要将掌门的最终权限移交到我的手上?”
“不是啊……师弟!”沈妙舟喉头一滞,声线里隐隐带了一丝哽咽的颤音,“复丘怎么会是这样自私自利的人呢?他在决定每件事情之前,必然有一套自己的想法,我们三人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你难道还不了解他的性子吗?”
谷鹤白回眸看她,声沉一线道:“那师姐以为,如今谁有这个能力,足以接替掌门之位,带领整个聆台一剑派日渐走向昌盛的?”
沈妙舟闭了闭眼睛,刻意侧过头去,并没有予他半句回答。
“当初师兄重伤昏迷整整三年的时间——就是这三年里,聆台一剑派是如何一片潦倒之态?又是如何一步紧接着一步恢复如初的?”谷鹤白道,“师兄不信任我便罢了,难道连当初与我一并扶持至今的师姐也始终抱有满心的怀疑态度吗?”
沈妙舟听罢,立即出言反驳道:“我没有……”
谷鹤白并不等她将话说完:“师姐肯相信我吗?”
沈妙舟无力垂眸道:“你要我相信你什么?”
“要不了多长时间……要不了……很快,劫龙印便能彻底为我所解……”
晚风似利刃纠葛交绕之下,那张模糊不清的侧脸仿若被肆意分割至支离破碎。谷鹤白转身逆过漫天挥洒的月光,微微弯下腰去,极尽耐心地朝沈妙舟摊开一只温柔有力的手掌。
“我会向师兄证明——向所有人证明,只有我才有实力接替最终掌门人这个位置。”
“师弟……”沈妙舟目露迷茫道,“我不懂,你为什么偏要对一个意义不大的掌门之位执着至此?”
“于我而言,意义很大。”修长的指节一寸一寸扣上她瑟缩不安的柔软手背。谷鹤白目不转睛地迎上她略有躲闪意味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我想将来能够名正言顺地站在你身边,保护你……保护你和师兄,我们三人一起过上平安快乐的日子,不好吗?”
夜渐转凉。
聆台山上入了秋的寒露时节,似乎比山脚所亲身感受到的还要更添一丝潮湿冰冷。
谷鹤白一动不动地定身站在原地,目送沈妙舟渐渐离去的萧瑟背影,及至待她缓步穿过墙角,彻底消失在他悠远深邃的视线当中——他终于如释重负一般,仰面朝天露出一抹久违舒心的笑容。
如夜沉厚的乌纱帷帽自他手中轻轻摘下,一副熟悉到惊心动魄的诡谲五官就此被月色撩开一星半点惨白的轮廓。
“你看到了吗……看得到吗?”
他摊开双手,像是在喃喃自语地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低声说道:
“懦弱无能的人活到最后,他所拥有的、珍爱的一切人与事物,都会被强者彻底占夺剥离,据为己有——时值今日,你后悔了吗?”
“噢……我忘了。像你这样一开始就跪在地上反复求饶的废物,根本没有后悔的资格。”谷鹤白眉目勾起,沙哑笑道,“只可惜,你当初拼了命想要挽回守护的那个人,已经不记得你了。人家师徒两个快快活活地过了大半辈子,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死到头来,坟头连株杂草都没留下……”
没人记得你,也没人会对你感恩戴德。
你的所有付出和痛苦,在别人眼里,都只是一文不值的可弃之物。
……不过,你放心。
我用着你的面皮,用着你的名字,在地上活得风光无限。
而你呢?你就安安分分地待在地下,等着日后和他好生团圆罢……
谷鹤白无声敛了目光,幽幽抬眸望向头顶一轮弯月。随后,仿佛就此沉默消寂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脸上那抹未曾变化的笑容渐渐凝滞干涸,像是刀尖入骨残留下来的一小片斑驳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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