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打了个赌, 如果找对媒介的话,也许能跨过结界将晏欺自屋内调换出来。
而眼下从结果看来,他似乎赌得恰到好处。
晏欺让他牢牢抱在怀里,面色一阵青白, 甚至多带了几分难以置信的惊诧。他实在无法想象,一个整天游手好闲的浪荡鬼,是怎么在一天之内将“偷天”一术彻底融会贯通, 并成功运用把握得淋漓尽致的。
然而下一刻,这浪荡鬼总算是支撑不住了。偷天术法所消耗的大量体能与修为,与之交换的目标物什成正比,倘若只用以捞些无关紧要的小鱼小虾, 便不会有多大消耗, 但若他将欲挪移的是个能动会跳的大活人,其亏损自是不言而喻——
过不多时, 但见薛岚因满面笑容已然有些惨淡发僵,豆大的冷汗自额角一路蜿蜒至颈下,晏欺慌忙回过神来,一把扳过他肩膀斥道:“胡闹,快放我下来!”
薛岚因手臂有些发虚发软, 尤是固执坚定道:“不成,你……”
话未说完,晏欺已扬手点上他胸前三道要穴,强行迫使他弯下腰身,随后捞过他胳膊顺路拂至腕间脉搏,凝神往下一探,登时变了脸色,张口便骂道:“薛小矛,你脑子里整天装的什么?拿命玩儿的吗?”
薛岚因被他一个翻转陡然变换了姿势,顺势将脑袋朝前一搁,不偏不倚地反靠进他怀里,末了,还不知死活地左右拍了两下,一本正经道:“自然装的是你。”
晏欺没理他调侃,只匆匆低头又将他仔细检查一番,发觉除修为耗损过大之外并无其他异常,便松下一口气来,沉声问道:“你用的什么媒介?”
薛岚因伸手往衣襟里掏了两下,拈出一缕细长的白头发丝道:“随手留的,本没想过会起作用,但师祖既是教了‘偷天’这一术法,我总得试过一回,才知有无效果不是?”
晏欺面色一冷,只道:“劳过必损,损久则虚。你耗用大量修为催动术法,可想过事后必会为此付出一定代价?”
薛岚因抬头望着他,不置可否道:“我就站在那窗外呢,一直认真同你说话,你不肯睬我,我又能什么办法?”
晏欺听罢,怒意未减反增,猛地一个拦手将之掀往一边道:“你自己不把性命当回事情,指望谁来予你同情?”
薛岚因让他给掀得猝然朝后一仰,正险些一个趔趄摔往地上,好不容易捂着胸口缓过那点劲来,见晏欺已然拂袖背过身去,将欲朝屋内迈开脚步,一时情急之下,只得扑腾上前,死死拽住他衣角挽留道:“师父对不起!”
他方才修为透支一次,此时没残下多少体力,双手颤巍巍地,顺着晏欺雪白的衣角移至腰间,竭力拉扯着,动作格外强硬,声音却卑微而又低哑。
像是无奈,更像是在哀求。
晏欺往前行至一半的步伐,突然便停了。他一双纤手死死攥握成拳,细长的指节甚至一度陷进柔软的皮肉里,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坑印。
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又将手缓缓松开。他长长吐出口气,背对着薛岚因,低声叹道:“……我这几日伤势未愈,功力远不及以往半成,你偏要此时离开长行居,我必无法护你周全。”
话未说完,已被薛岚因一个快步上前,轻轻拥住。
——他听进去了。
薛岚因近乎欣喜若狂地想道,自己方才头脑发昏一口气嚼出的那些碎语,晏欺竟是一字不漏认真听着的。
“师父,师父……!”他快要高兴疯了,一双手犹自穿梭在晏欺腰间,一时竟不知该往哪儿处搁置,“我保护你,我来保护你!我们这就回芳山古城去,驾马不过十来日的路程,很快就能到了!这破地方,什么都没有,再待下去,我真要闷死了……”
晏欺让他摸得全身发毛,多少不大习惯,便伸出一指将他推远一些,略带嫌弃道:“少腻歪,你下次再这样胡乱施用术法,我真该一刀将你削了!”
“听你的,不用了,绝不再用了。”薛岚因满口道,“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
晏欺抬眼瞧着他,半晌,摇了摇头,转身朝另一方向走。薛岚因不明所以,亦快步跟了上去,疑道:“师父去哪儿?”
晏欺悠悠道:“剑都没有,你拿人头走出长行居?”
薛岚因一顿,立马道:“哎!你……你的剑让那糟老头子给拿去了,不知放在什么地方……”
正说话间,二人已匆匆行至镇剑台外围数十尺处。眼下虽已夜深,万物皆为昏暗,独那入口处一块匾额沾过几分细碎月光,尚还能保持着一缕鲜亮无尘。
远望其间苍劲有力的“苍翠”两个大字,薛岚因倒难免有些发怔。思前想后,只忆及早前易上闲提那一句“烟光凌空星满天,夕阳苍翠忽成岚。”
——说的是瓷,却不知怎的,联想到了人。既是美中不足,那最终所缺憾的,又是什么?
一时正在旁呆愣干杵着,晏欺从后方一巴掌拍上他脑门道:“犯什么傻,走还是不走了?”
“走!自然是要走的。”薛岚因慌忙回过神来,下意识里四下张望道,“我们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直接跑路,你师兄当真不会过来抓你?”
晏欺蹬腿跨上镇剑台外一级石阶,头也不回道:“抓又如何?他若是来了,你拼得过他?”
薛岚因轻笑了声,探手勾住他袍角反问道:“师父真要想走,他能留得住?”
晏欺瞥他一眼,似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随后转身结印对向镇剑台外三尺木门,运功倾力朝前一震,“吱呀”一声,将那守门结界撼得开来,微微裂出一道小缝。
“……他巴不得我死了才好。”晏欺淡道,“若非要待在长行居里赖着不走,他倒反是觉着晦气。”
入夜时分的镇剑台内空无一人,如今已过夏至,本应该是酷热难忍,恰因长行居中仆从甚少,人烟稀薄,遂使得结界交接相连之处,无不为一片噬骨阴寒。
“他既是想你死的,何不趁你危难之时一刀了结了罢?”薛岚因奇道。
“你以为那么容易?”晏欺轻蔑道,“我这一身禁术护体,他压根没法奈我如何。要想看我怎么死的,只能待到我修为自行散尽,真气永无凝结之日——不然凭他那身鸡啄米的功夫,一辈子别想蹭掉我一层皮。”
这一门当中师兄弟二人,皆是有意思得很。师兄从来只管师弟叫废物,而师弟偏说师兄一身功夫是鸡啄米,这一来二去地相互贬损一番,也不晓得图个什么,然说到底,终归是不曾下手取人性命的,甚至在某些难以预料的危急时刻,易上闲还有意无意搭救过晏欺一回。
——想来那日在沽离镇与沈妙舟迎头碰上的惨烈遭遇,若非易上闲刻意从中拦截,薛岚因此时便该和晏欺一并上了聆台山蹲大牢了,哪还有闲情在这有说有笑的?
薛岚因偏头望着他,却见那一头雪白的发丝隐在没顶的黑暗里,连带着修长瘦削的身形一并融往室内纷杂的剑影刀光中,恍惚得有些看不太清。
“合着来,师父原是因着禁术护体,才会不老不死的?”薛岚因道,“那这一堆白头发丝又是怎么回事?师父莫不会已过了百岁?”
晏欺淡淡回视他一眼,半途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缓缓侧过了身去。从薛岚因所站的角度远远朝前一望,恰好能瞥见他眼梢弯起一抹刻薄又戏谑的弧。
“现在知道嫌我老了?”
他容色姣好,轮廓锋利的五官中隐透出些许难以形容的阴柔与深邃。
那是一种集尽所有矛盾扭曲融合一处的冗杂之美。透过那一双狭长凤眸能够看到的,是腐蚀至心的寒,却也是细数不清的暖。
“不嫌……哪里能嫌?”
薛岚因低头咽了咽口水,继而有些鬼使神差地轻声说道,“师父纵是老成个满脸细纹的丑八怪,我也能亲得下口呢……”
彼时晏欺正专心埋首于剑堆中寻找涯泠剑的影子,稍有错漏没听清了,便顺口问他道:“你方才说什么了?”
薛岚因摇摇手,当即否认道:“……哎,没什么。”
晏欺眯了眼睛,似还想问些什么,却在将欲开口的瞬间停了停,转望向屋中晦暗无奇的一角,道:“找到了。”
薛岚因闻言微微敛了神色,缓步上前蹲下腰身,便恰好见那接连右室的矮柜深处,齐齐整整放了一柄三尺寒剑,通体盈白,流光久而不散,然其刃尾已有严重磨损,及至剑鞘从中断为两截,裂痕狰狞可怖,俨然为早前洗心谷中厉鬼刀所致。
薛岚因原以为易上闲将这凶剑一把夺去了,至少会因泄愤亲手削它个一刀两断,却不想到头来,竟由它完好如一地堆放在镇剑台里,未曾予它半点坏处——只可惜,涯泠剑虽还是当初那柄涯泠剑,偏在洗心谷一战中彻底折损了剑鞘,如今一眼看来,斑驳旧痕如影随形,倒远不如曾经那样戾气逼人。
“剑都这样了,还能用么?”薛岚因叹了一声,抬手轻轻抚在那阴冷冰寒的剑身上,颇为遗憾道,“原是挺好看的一把,如今怎磨成这副模样……”
“要不是你管不住腿非得满地乱窜,它能变成这样?”晏欺斜他一眼,冷道,“用自然是能用的,只是在那之前,得找人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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