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很是清楚明白,关键词句亦是一字不差。
北域白乌族,乃是某个古老部族其中的一处分支——包括当前突然现世于人前的劫龙印,都是这个部族遗留下来的未解谜底。
晏欺很快明白薛岚因此番话语意义何在,故而凝了眼眸,不动声色道:“……谷鹤白对你说了多少?”
薛岚因诚恳不欺道:“你以前没告诉我的,他基本都说出来了。”
晏欺道:“然后你都信了?”
薛岚因迟疑了一下,旋即缓缓点头道:“……嗯。”
晏欺伏回他肩上,叹了口气,很快就不说话了。
薛岚因只当他又在生气,便轻轻耸了耸肩膀,想方设法地哄他开口道:“那些东西究竟是真还是假,我也没去求证过。反正我知道这么多,到头来,不也还是好好站在这儿么?”
晏欺被他耸得心烦意乱,终是抬起头来,一拧他寒热交加的臂间伤口道:“好?薛小矛,你说说看,你是哪门子的好?”
薛岚因让这一下拧得全身一紧,仰天惨嚎了一嗓子,连带着手劲也一并松了下来,不慎将晏欺摔回碎石地上,磕得闷声一响,好似骨头都要裂成无数个瓣。这会晏欺本人还没痛呼出来,薛岚因便提前替他“嘶”了好几声,慌忙弯下腰去,托住他的手肘连连说道:“师父你……唉,你这又是何必?摔疼没有?多半是疼的吧?”
晏欺有口难言,皱着眉头,全身上下脱了力似的泛着酸。许久,方借着薛岚因的支撑靠坐起来,扬起指节,燃聚内力点在石壁凹陷的最底端处,轻轻一划,但见眼前肆意蔓延的大片黑暗骤然亮起一道寒光,过不多时,便将其间一面字符照得微微发亮,隐约能探清几分原本的形状。
薛岚因瞧来只觉新奇,便耐不住上前疑问道:“师父这又是做什么?平白消耗内力,难道不会累么?”
晏欺先没理他,待得墙上一连串字符愈发清晰可见,才缓缓扶稳石壁边缘抬高手臂,正指向其中一枚极尽古怪扭曲的文字道:“……洗心谷神域被毁之前,曾一度被人用以压制内心躁动不安的魔魇,所以多年以来在此地驻足停留的,大多是一些极恶欲从善者。”
晏欺声音很低,许是没什么力气的缘故,每说出一个字来,面色便要无端苍白几分。薛岚因恐他体力不支,故伸手将他稳稳扶住,拢在肩头,尤是小心谨慎道:“师父当初为何要毁洗心谷?因为仇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晏欺淡淡扫了他一眼,不置可否道:“我当初到往洗心谷,是因为遭师门中人一路追杀。中途莫复丘偏要多管闲事,进来横插一脚,最终逼我堕入谷底,企图借神域之力来废我一身穴位经脉。”
薛岚因神色一紧,道:“后,后来呢?”
晏欺道:“那时我受了重创,自身内功又与洗心谷周围气劲格格不入,很长一段时间徒遭反噬,导致双眼无法视物,腿脚亦不灵便,每天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就只有摸索了解谷底各式不同的石壁。”
薛岚因心道,原来早前面摊伙计讲的那些个江湖传闻,竟有大半是真的,若论及对自家师父的了解,他还全然不如一个吃茶听戏的外人。
心中正一时惭愧,却听晏欺又道:“早前曾有书本记载,追溯到更久远时期,有一古老部族,其族人体质极其特殊,外至骨血,内至魂魄,皆为铸造武器的绝佳之选。所以古往今来,但凡好战争者,无一不是大肆搜捕屠杀拥有此等血脉的同族之人——久而久之,族内幸存者寥寥无几,大多四散逃窜,奔至各地隐姓埋名,最后惶恐终老,客死他乡。”
薛岚因听罢,不由面色微凝道:“师父所说的……恐怕就是活剑族人吧。”
晏欺摇了摇头,淡淡否决道:“活剑此名,是后来江湖中人予以他们的一项通称。若要论其真正的族名,还是要从石壁记载的古文字中探寻答案——只是这些字符流传至今,尚无人能将之破译完全,活剑一族的叫法习惯成自然,便也少有人去考究其真名如何。”
薛岚因垂眸思忖一番,又道:“按照谷鹤白之前的说法,只有破解劫龙印方能寻得活剑真迹。可你方才又说,活剑族人早已分散各地,幸存者更是所剩无几……那么归根结底,这所谓的‘真迹’,究竟是要到何处寻觅呢?”
晏欺眉目淡薄道:“我未曾有过破解劫龙印的任何经验,只在最初被困谷底的一段时间里,短暂接触过石壁上先人印刻的古老字符——所以,真迹存在与否,我不能断言,但迄今为止,我所遇到与此相关的特殊人物,始终都只有你一人。”
薛岚因很是平静。又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近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各类事态,原本听在耳畔还会觉得惊诧又惶恐,到如今却只剩下数不清的放任与麻木。
“师父你很早便知道这些。”薛岚因道,“但你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过半句。”
晏欺深深望着他,良久,复又侧过眼眸,声线黯淡道:“我现在对你坦白这些,又何尝不是没有办法?倘若可以的话,我倒希望能永远不与你说起。”
薛岚因一怔,不由凑上去反复追问道:“为什么?师父,你我师徒十六年,还不足以让我对你知根知底么?”
“不是对我知根知底,是对你自己。”晏欺蓦地坐直腰身,扬起一手捏紧薛岚因的下巴,似是痛心,又似是无奈道,“我就问你一句,在你受过刀伤,有了创口的时候,能管得住你身上那些怪物一样的活血吗?”
薛岚因老老实实道:“不能……完全压不住。”
别说强有力的压制,他甚至压根掌控不了那些要人命的可怖之物,一个不慎,还会被自己的血液逼至绝路,最终骇得奄奄一息,不知所措。
“百年以来,与你具有相同特征的大多数人,皆是被人残忍分尸至死的惨痛命运。活剑于外人而言,只是用来铸造兵刃的一项工具,于自身而言,更是不可掌控的凶锐利器。”晏欺道,“眼下你知道自己的血液有多特殊,你又打算去做些什么?放血自/残?还是主动给人献上你的四肢头颅?去做一把实实在在的‘活剑’?”
薛岚因被问得有些发蒙。
主动将身体交由旁人乱砍,那是不可能的。但要说到放血自/残,晏欺确实料到了点上。
“我从没打算给旁人投怀送抱,更没想过要将自己送去任人宰割。”他道,“就算师父你告诉早点我这些,我也绝不会做出任何违抗你的事情。我,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听。只要你别再瞒着我。”
晏欺定定凝视着他,没多久,忽然又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很苦,像是掖着许多说不出口的伤情之事。但他笑起来的样子,着实是好看的,借着内力燃起的微微一缕薄光,能将那锋利如刀的侧脸照耀得似雪一般轻柔。
“你……笑什么?”薛岚因有些愣住。如若不是瞧见晏欺眼底深深坠入的苦涩与消沉,他大概会误以为晏欺在嘲讽他的承诺。
而事实上并非如此。
“我不用你什么都听我的。”晏欺扶着薛岚因的肩膀缓缓站起身来,微一扬手,点在石壁凹陷蜿蜒的一行字符上方,沿途下移道,“你仔细看着这些古文字……它所刻画记载的,多半是古人借活剑血脉烧杀抢掠的真实经历。”他没看薛岚因,仅是竭力一手扣在字符上下微乎其微的缝隙之间,面色寒凉如冰道:“小矛,死亡并不可怕。最可怕的东西,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不断失去,却始终无能为力。”
直觉告诉薛岚因,晏欺心里必定还藏了一些难以言说的隐情。
因而他垂眸思虑一番,终是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回望晏欺道:“师父……”
晏欺停下来,淡淡看向他。
“师父,你告诉我。”薛岚因道,“莫复丘和谷鹤白都曾说过,你舍身救了我一条性命。那你方才提到的‘死亡’和失去,是不是和我有一定的联系?”
言罢,不等晏欺有所回应,薛岚因又一次弯腰上前,目光如炬地直视他道:“我曾因事故重伤过一回,但我没有任何这方面的记忆,对不对?”
——果然,晏欺又不说话了。
他心窝里像是藏了块宝,谁过去一碰,他准跟谁急。
薛岚因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好声好气地半蹲下去,矮着脑袋轻声哄他道:“师父,说说吧。”
晏欺抿紧嘴唇,没再看他,似乎也没打算吱声。
薛岚因呼出口气,又接着道:“说一说吧,师父。你是怎么捡到我的?在那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很早就想这么问了,一直拖到今天出口,反而有些难以形容的忐忑与不安。
他原自认为活了十六年之久,也不过是个未经世事的普通人,而今出来闯荡一番,方知在他尚未降生的十六年前,遗留了一份独属于他的陌生记忆。
“师父,尔矜是谁?”薛岚因倾身过去,一丝不苟地贴近晏欺凉薄如斯的冰冷面容,尤是固执不断道,“别的不说,你好歹告诉我这个——你说‘岚因’是师祖替我起的名字,而小矛则是我老土难听的大名……那尔矜是什么?是不是我曾经用过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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