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岚因有太多事情想要问,而晏欺明显并不想同他说。他顺着薛岚因的胳膊躺回床上,双眼微合,甚至没再多说一句话。可是薛岚因的心里却像是给人扎了无数根针,拔不掉,也离不开,他浑身僵硬地跪坐在枕边,按捺许久,终是忍不住又朝里挪了几分。
这一回,晏欺总算舍得搭理他了。
凤眸一睁,沉了面色回视他道:“你还愣在这里做什……”
“师父。”深吸了口气,薛岚因轻声将他打断,继而鼓起勇气向他坦白道,“我还有话想问问你。”
晏欺被他这么一下打断得懵了,心道这混账小子莫不是无法无天了,敢这么待他一个已然是心力交瘁的老人家?
然而下一秒,薛岚因见他仍是沉默,索性放下一条胳膊摁在枕边,将他几近退回墙角的身子给强行扳了回来。
晏欺:“……”
他错了。这小王八羔子不是无法无天,而是明摆着造反造出了名堂,不见棺材不落泪。
第9章 徒弟,可怜巴巴
“师父,我知道你累了。”
也不知是从哪里借来的十个胆子,薛岚因双手撑在晏欺胳膊上,鼓起勇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对他说道,“我只想问几个问题,你闭着眼睛回答就好了,不费劲的,问完我立马就走。”
晏欺没说话,也没再看他,当真是又将双目沉沉合上了,不给一点多余的反应。薛岚因有些无奈,却并未因此退缩,纵然眼前这人是一块坚不可摧的大石头,他也在反复告诫自己绝不能怂。
“起初在逐啸庄的时候,涯泠剑沾到我的血液便开始无法受控,甚至一度无法收回剑鞘。我原以为那是剑本身的问题,直到……前日在不刃关外遇到了莫复丘,我才发现其实真正有蹊跷的,是我的血。”薛岚因道,“师父这十六年来一直将我保护得很好,既不让我舞刀弄枪,也不让我踏出敛水竹林一步——是不是正是因为我体质特殊,所以不希望我受伤?”
薛岚因虽涉世未深,却并不愚钝,心思亦比一般人要敏锐圆活,有时候晏欺不愿说的事情,他顺着蛛丝马迹便能渐渐摸到原因。
这一次也并不例外,他一语正中核心,几近将事情的真相猜对了大半。可是,偏还有那么一小部分隐匿在晏欺深渊一般望不见底的心里,只要他不说,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晏欺的眼睛虽是闭着的,声音却一点也不含糊。有些话他不情愿说,却也更不想将自己的小徒弟放在一边,永远干晾着。
“我将你护在敛水竹林整整十六年,自然有其必要的原因……而你体质特殊,只是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个。”他说,“江湖路漫长而又凶险,终究不是你能一步踏平的。小矛,听为师一句劝,别的你什么都不要管——该解决的,是时候我定会给你一个完整的答案,在此之前……”他顿了顿,像是有些哽咽似的,声线的一点点弱了下去:“在此之前,求你听我的话,乖乖回去待着,好吗?”
晏欺此生纵横江湖多年,剑下怨魂亡灵亦是无数,何时又会低声下气地对他人用上一个“求”字?
他本是一副目空一切,放纵不羁的乖戾性子,却唯独在自己呵护多年的小徒弟面前,轻而易举地服了软。
——而对方偏偏还不吃这一套。
薛岚因这回是铁了心要问出个水落石出,此刻歪歪扭扭地跪在晏欺的枕头边上,就差一点能把他整个儿从被子里挖出来,从头盘问到脚。
薛岚因道:“师父,我并不想知道这些。比起受伤带来的疼痛,我觉得……一个人如果对自己的过去、未来,甚至对自己的名字都毫无把握,这才是真正虚无缥缈的痛苦。”
晏欺:“……”
见对方又是一阵沉默,薛岚因自他床边小心退开了一些,放低了声音继续说道:“莫复丘曾唤过我一声‘尔矜’,还说什么……我果然还活在这世上。只是后来我实在不大清醒,他说的那些话,我也没听多少进去……而白乌族来的云姑娘也说过,觉得我长得很像她一位故人……师父,这些事情,都是实实在在发生在我身边的,我看得到也听得到,可他们在提起的时候,我总是一头雾水。这样的感觉,实在是……”
“……薛小矛,你懂什么是真的痛苦吗?”晏欺打断他,忽然很是突兀地问道。
薛岚因一脸茫然道:“啊?”
话音未落,晏欺纤长有力的手指已经伸了过来,隔空捏上了他的下巴:“有些事情不让你知道,是因为它们于你而言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如果极端痛苦的经历只会留给你愈发糟糕的回忆,又何必执着于将它再次找回呢?”
晏欺的手劲一向把握得很稳,而这一回,却显而易见的有些不分轻重。薛岚因被他扣得整个下颌都在发麻,一时之间,竟是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薛小矛,我将你捧在手心里护了这么多年,不是让你听那姓莫的废物瘸子胡乱叫唤的。”晏欺那双狭长的凤眸眯了起来,目光流转之间,竟平白多了一丝危险的意味在内,“你若是信不过我,那只当我今天说的都是废话,大可不用听进去——往后你爱去哪,要听谁的,我也不会再管。”
说罢,那用力过度的指节便无声无息地缩了回去,顺势一把掀下头顶搭了一半的床帐,将跪在床沿的薛岚因给生生阻隔在了外面,饶是一点情面也不留。
而薛岚因本人则呆若木鸡地在他枕边僵立了片刻,渐渐失去了再继续往下探究的勇气。
他低头木木地扫了晏欺一眼,迟疑一阵,许是尴尬得实在没法再待下去了,索性扶着床头站起身来,缓缓退出了房间。
薛岚因推门出去的时候,云遮欢正独自一人抱臂站在走廊的边缘。许是将方才谈话的内容听了个一字不漏,她那一双好看的眼睛照明灯似的朝他脸上斜睨着,恨不得将他给活生生扒掉一层皮。
“说了让你别去了,怎么样?惹你师父生气了吧!”云遮欢无可奈何道,“我有时候真挺佩服你的胆量,路往哪边歪你就往哪儿走,反正横竖都是要倒大霉的,你反正是一点也不怕。”
薛岚因刚在屋里让他师父叮了一头的包,这会儿正郁闷着呢,让她这么一说,又没心没肺地笑了出来,连连对她调侃着说道:“不错啊云姑娘,汉话说得越来越顺溜了。”
他这心大又忘事的德行也不知是跟谁学的,前脚还丧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后脚那一双桃花眼便弯成了一对月牙儿,笑意盈盈的,直把云遮欢唬得愣了神,慌忙探手拂上他的额际道:“没事吧薛公子,都这样了你还笑得出来,莫不是晏先生把你凶傻了?”
薛岚因心道,凶那倒是没有凶,他家师父一向都是很温柔的——不过,他觉得自己离被逐出师门也不远了,或者说某种意义上,师父已经不打算要他了。
蓦然想起方才晏欺说的那一番话语,薛岚因总算是笑不出来了,扬起的唇角一点点地垮了下去,转而拂上一层密布的阴云。
云遮欢知他必然是受了委屈,偏又想要强打精神,结果到头来弄巧成拙,反是愈发骇得情绪低落。她沉默了一会儿,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最后干脆搭了一只手臂在他肩膀上,朝外轻轻拉扯道:“别在这里傻站着了,反正从枕也还没回来,咱们便出去走一走,权当是散散心吧……”
不刃关外湖叶镇,乃是偏北一地接连外域的边境小镇。这小镇子硬要说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流连的特别之处,前后围了几条一人半宽的街道,来来往往的也都是各地运输货物的商队。
“这湖叶镇呢,离我们白乌族最近。小时候我总和从枕偷跑出来围着镇子兜圈儿,偏偏又没敢进去,就在心里想,为何中原人的地盘儿才巴掌这么点小。”
彼时正值仲夏,北域的太阳自高空照落下来,却并不是想象中的炙热难耐。街上大多是小贩叫嚷和车轮滚动的交错声响,贴着耳朵径直往里头窜,着实难叫人享一时安宁。
薛岚因和云遮欢二人并肩走在街头,脚步放得极慢,虽说是出来散心的,却好像只有云遮欢一人逛得尤为开怀。她那受了伤的脚踝分明还没痊愈,但丝毫不影响她像只麻雀一样上蹿下跳。而薛岚因在对比之下则显得安静许多,仅是漫无目的地跟着她的步伐,一路走走停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后来长大了我才知道,原来中原人所在的地方,竟是如此之辽阔——”云遮欢兴致勃勃地勾着薛岚因的手臂道,“难怪我阿爹以前总想着如何出兵攻打中原,我瞧着如此宽广的疆域,也难免有些心动啊……”
薛岚因听到这里总算是给了点反应,侧目冲她挑了挑眉道:“以前?那你阿爹现在为何又不想打了?”
云遮欢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肩膀道:“族长之位历来只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谁又料到他偏偏只有我这么个女娃娃,舍不得让我日后跟着打仗吃苦,便只好就此作罢了呗。”
薛岚因愣了愣,面上是笑着的,眼睛却黯了下去:“……挺好的,你还有爹疼。”
我连我爹是谁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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