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没脑子的,脚步一停,回头对晏欺说道:“还找什么啊……不找了,管她什么狗屁劫龙印,我们回去吧,师父。”
晏欺一头雾水,伏在他背上,讷讷问道:“这么晚了,回哪儿去?”
薛岚因道:“敛水竹林……”
晏欺一下就说不出话了,像被哽着,喉咙里涩得发紧。
“……回去吧,师父,我以后再也不会到处跑了。”
其实很多时候,薛岚因一直在想,也许打从一开始,他就不该从敛水竹林里出来。强烈的好奇心作祟,迫使他将原本平平淡淡的安生日子彻底打碎,继而走上了追寻记忆这条永久的不归路。
可是后来怎么样了呢?他找到了当年和洗心谷一战有关的蛛丝马迹,甚至因此牵扯出更多类似于此的重要人物。
但晏欺却在他面前垮下来了。
除了师父,他在这世上本就没剩下什么值得留恋的人或事,往后师父一走,他大概也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穷到连最后的一份温存,也不配予他拥有。
薛岚因偏头凝视着晏欺,幽幽纸灯下苍白如旧的侧脸。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抱着他,缓缓弯下腰身,将脑袋低低埋入他雪白的襟口。
“我错了,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薛小矛……”
晏欺目光温软。温软里裹挟着平顺的湿润。他很少以这样一种眼神去注视着某一个人,大多数时候,冷淡,鄙夷,甚至带了些轻蔑意味的高傲。
偶尔转眼即逝的微末柔情,也仅仅只给了薛岚因一人。
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够做的事情。除了极力的温柔以待,他再拿不出什么,用来抚慰眼前陷入惊恐仓皇的爱人。
“我早说了,不关你的事。”晏欺道,“我自作自受得来的结果,从没想过将罪孽的惩罚刻意施加在你的身上。”
薛岚因眸色昏沉,似被人生生剜去了一身足以支撑行动的皮骨:“也许回到敛水竹林里,还有得救……”
“来不及了。”晏欺淡声道,“芳山古城多远的距离?现在回去,快马加鞭数十余日都不一定能到。”
“可是……”
“没有可是。”
薛岚因眉心蹙起,看起来像是欲言又止。
“好了,别废话。灯拿稳,继续找,千万别让那丫头出什么事。”晏欺探出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道,“不要再磨蹭了……走吧。”
薛岚因不大情愿地拨了拨纸灯,双手绕过自家师父,杵在原地极其别扭地打了两个转,眼看着晏欺又要开口催起人来了,忽而听得后方一阵残枝烂叶相互摩挲的踩动声响。
二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便恰好见得云遮欢抱了满满一怀的细长枯枝,正不动声色地站定在不远处,四周光线生得很暗,暂且瞧不清她是一副什么样的神情。
第100章 【番外】忽成岚
其实晏欺在养徒弟之前, 并没有任何实质上的经验。
他有一颗细致入微的心, 奈何他从未给人当过奶娘。
那年洗心谷一战之后,他才不过十七岁。花儿一样的青春少年,白了头发, 自打一步踏进了敛水竹林, 便成了世人眼里的妖魔。
竹林里山清水秀,满目平和,实际没住什么人。有的是一些个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日夜在那竹林深处过着养养老, 拉拉家常的闲适生活。
这时骤然来了个年轻人,孑然一身,似乎没什么背景, 更没什么人缘。
于是大爷大妈们的日常唠嗑话题里,又多了一项——那就是猜测这年轻人的真实来历。
有人说:“这孩子瞅着年纪不大,该不是犯了什么错,被人一股脑给打进来的?”
有人说:“谁说的?瞧他那样子, 头发都白了呢, 哪儿门子的年纪不大?”
有人说:“莫不是个妖怪罢,活了千八百年, 老不死的那一种。”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流言纷飞。
然而此时此刻的晏欺,却独自一人坐在敛水竹林的小屋子里,面对薛岚因一缕尚不成形的虚弱散魂, 支着胳膊肘默默在门口发着呆。
遣魂咒所带来的强制作用下,被复生的人并不会得到以往相同完整的记忆。
甚至像他师父秦还那样的,直接从记忆缺失进化为了老年痴呆,时而清醒,时而疯魔。
然而薛岚因并不这样。他是骨血坚韧的活剑族人,因此复生的速度往往也会异于常人。每日每夜,他都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变化迅速结成新的肉/身,从一缕残缺不全的魂魄,逐渐化为足以伸手触摸的人形。
当他第一次彻彻底底地恢复原状的时候,晏欺也知道,过往那些或快乐或痛苦的记忆,他都不再拥有了。
眼前这样一个眉目俊朗的少年人,实际活了百岁有余,但他什么都不记得,便与那初临世间的婴孩一般无二。
晏欺看着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缓缓走过去,站在薛岚因的身边,一字字地说道:“……你叫我师父吧。”
实际晏欺踮着脚,才刚好能与他齐平。十七岁的小师父,对着一个百岁的老徒弟,大多的情绪,是从一种失而复得的心酸,转换为一种得又复失的落寞。
得的是他的人,失的是原本应有的旧忆。
他不记得了,于他而言也许是件好事。但于晏欺而言,也就意味着他们从前在洗心谷的一点一滴,他都忘得一干二净。
有时候薛岚因劲头上来了,便还是像从前那样惹人讨厌。叽叽喳喳的,像是一只小麻雀似的,没完没了地追着他问:“师父师父,我为什么要叫你师父?”
“师父师父,你为什么会是我师父?”
“师父师父,我到底从哪里来的,你又是怎么捡到我的?”
可怜晏欺天生话少,不善应付如此纷至沓来的盘问。于是他干干脆脆撒了个慌:“你是我从外边捡来的。那会你才屁大点儿小,连话都不会说。”
随后,拂袖一挥,以闭关为由,转身将自己关进小黑屋里,逃避薛岚因铺天盖地的追问。
说起来,晏欺养徒弟,其实和他养儿子没什么区别。
早年时候的晏欺,那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慵懒生活,便是他过惯了的富贵日子。
但是唯有一点,他不曾娶妻生子。自己本身上不得厅堂,更下不得厨房,因而养起薛岚因来,那简直和要了他的小命没什么两样。
他什么都不会,因此什么都必须得学。
最首先的一点是,他得学会买菜做饭。
人人口中白发苍苍的千年老妖,雪白薄衫,长发束起,足蹬玉靴,然后手里拎着个菜篮子,板着一张冷漠的俊脸,对向邻家一群面面相觑的大爷大妈,有些无措地出声问道:“……菜……怎么买?”
然后过一段时间,又走出来,讷讷问:“灶台……怎么用?”
再过一段时间,继续黑着脸,问:“柴……怎么劈?”
于是自此之后,敛水竹林住的那只千年老妖,又多出一条人人议论纷纷的描述——单身带娃儿,生活严重不能自理。
但除此之外,这位千年老妖和普通人家的阿爹阿娘,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大家都知道,晏欺在屋中养了个上房揭瓦的徒弟,那徒弟一旦蹦跶起来,人比他还要高。
大家还知道,晏欺从前是修过咒术练过功的,那一只手撑起来的结界,足够罩起整片宽阔的敛水竹林。
如此一来,绝大多数时候,减少了城镇外围频频出现的偷盗以及意外事件。
大爷大妈们乐呵得很,每日就坐在竹林圈内绿树成荫的小院落里,磕着瓜子,谈天说地,偶尔见着晏欺擦身走过去了,还能招手与他打声招呼。
“家里养徒弟的那位晏郎又将菜给炒糊啦……”
“是么,我今儿个瞧他穿着一身白衣服上山劈柴呐,多好的一身绸缎哟,算是废了!”
“可别说,那衣裳一件件的洗得倒是挺干净的,也不知在河边搓了多久。”
昔日张扬跋扈无恶不作的晏姓魔头,如今带着他的徒弟窝在敛水竹林里,这又是当爹又是当娘的,洗衣做饭,上天入地,简直无所无能。
只是偶尔在厨房里烧菜的时候,还是会分不清盐和糖之间有何区别。
晏欺自己分不清盐和糖,倒没什么要紧。顶多事后掺点水搁锅里,炒一炒,去去味儿,自己也就吃下去了。
薛岚因却不一样,菜里放糖,他吃不下,整个人便恹恹的,趴在桌边,伸手抠着桌角翻起的木头屑儿,问他:“……师父,你烧鸡怎么总是放糖?”
晏欺大多时候是愣着的,伸出筷子一尝,果真又放错了。木木地瞧了他一眼,便将那整盘烧鸡托起来,转身走向门外。
薛岚因又问:“师父干什么去?”
晏欺道:“……泼掉。”
薛岚因:“哦……那下回,记得别放糖了。”完事儿了,还不忘笑嘻嘻地瞅着他,道:“我师父真傻。”
是挺傻的。
晏欺出门将那盘油亮的烧鸡泼干净的时候,自己也知道,当初笑着将他做烂的饭菜一口气吃完的薛岚因,再也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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