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也说了,我想陪着师父好生过日子。”薛岚因摊开手掌,慢慢将桌面上褶皱的布料一层层铺平,碾开。而后顺手拈过歪歪斜斜的瓷盘在她面前摆稳放好,道:“对我来说,这就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自始至终搁一层底。我惟愿师父能够恢复平安康健,你惟愿周身毒素得以破解,继而追寻往日里爱而不得的故人。”
他顿了顿,又一次抬眼看向她道:“这些东西,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人心各有所向,姑娘何故又要为此不平?”
云遮欢漠然斜睨他的眼睛。
很想反驳他口中所言“不平”,其实并非不平,而是不甘。
她喉间微动,试图说些什么,然而话没出口,晏欺已是哂笑着,头也没偏,半倚在栏边意味不明道:“……你跟她废那么多口舌作何用?”
——看看,他这人自己不爱讨喜,怨得了谁?
云遮欢眉目一拧,眼看一声咆哮便要迅速成形,薛岚因立马翻身下桌,三两步凑上去搂过自家师父肩膀,悬崖勒马似的将人陪着笑容牵到一边,连声哄劝道:“好啦师父,从兄这会儿不在呢,咱们少说两句,不惹她好不好?”
晏欺冷道:“谁想惹她……”
“好好好,没惹,你说没惹就没惹。”薛岚因拉着他的手道,“走,河岸码头那块地儿可热闹了,带你出去逛逛。”
这大冬天的,逛什么码头,不嫌风大?
晏欺不情不愿地,由他一路拉着,半条腿还未往外迈出一步,前方那自作主张的小混蛋却不知怎的,突然往后一收,单手扶在过道外围的栏杆边缘,站定不动了。
晏欺疑道:“怎么了?”
“……诶?奇怪了啊。”
薛岚因眯眼朝楼下细细扫过一圈,倏而有些匪夷所思地道,“方才那一堆吵吵嚷嚷着要打赌押注的人……都上哪儿去了?”
晏欺眼睑微抬,但见客栈的阁楼上下犹是一片鱼龙混杂,人来人去虽留不下半串完整的脚印,却亦未再听得那一阵盖过一阵儿的粗砺声响。
匆匆一眼朝下望去,桌面之间散不成堆的银钱盘缠俱是不在,独留一口脸大的铜盆背□□地,无声向外流溢着一丝诡异至极的扭曲光泽。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片刻之余,晏欺率先变了面色,沉道:“备马,从后门走。”
薛岚因不由分说去拉桌后仰头望天的云遮欢。彼时她正心中郁结,一时经不得半分惊动,骤然遭人横来一扯,当即骇得诧异又烦闷道:“干什么去!你们逛你们的,莫不是还要让我一并恶心?”
薛岚因头也不抬,只道:“如今从兄不在,师父伤重,只剩我个半吊子尚能护你一时——若你还想活着回到北域白乌族,拜托你,听我一回,莫要闹腾。”
南域祸水河外,结了霜的羊肠小道上承载着往来不断的车马,流连的商货以及赶集吆喝的行人。初冬草木枯朽,两行参天的古树只剩数杆脆弱的折枝,零零散散落了满地,马蹄踏上去支离破碎的一声脆响。
三人出了客栈即刻转向,绕往后棚牵过两匹结实的骏马,避人耳目远远便偏离了码头周围一圈拥挤密集的人潮。
“刚刚那一批人,胡子拉渣一堆,面相平白无奇,身上穿的全是寻常布衣,乍一眼看过去,真以为是纯粹嘴碎的普通人。”
薛岚因双腿夹稳马腹,大手挑开额间细薄一层斗笠,左右查探一番,见暂且无人尾随,方对坐在身后以黑纱覆遍全身的云遮欢道:“云姑娘,你多多留意一些,人到南域,终究不像白乌族境内时候那样安全。”
云遮欢抱了双臂,不屑伸手扶着他的肩膀道:“我这一路过来,没遇到几个不长眼睛的敢上来撒野。你们倒是好,提心吊胆的,走得那么怯懦,倒平白叫人生疑。”
“他们盯的不是你,是你身上那一层皮。”
另一匹四肢矫健的骏马上,晏欺青袍拂起,雪白的毛边披风沿袖滑落,轻而易举盖过衣下一双修长有力的皓腕。
“你要心里高兴,大可摘了黑纱大摇大摆往外直走。”他道,“从枕眼下不在,你看还有谁来拼死护你周全。”
云遮欢偏头盯视他半晌,忽而阴恻恻道:“晏欺,你不是挺厉害么?原来管他是南是北,不一向都是横着闯过来的?”
晏欺斜眸道:“你厉害,不如下马去,给我横着闯一个试试?”
云遮欢牙关一紧,登时喉头冒火道:“你……”
话未说完,耳畔倏然一阵逆风没顶而过,三人瞬时凌了眸色,亦是止声不再有任何言语。然而举目望过前后四面无人经过的褐林,满眼皆是凋敝成灰的枯木,偶有一两只离了巢的燕雀自其间飞掠扑腾,也不过匆匆惊起数粒肉眼不可见的微渺尘土。
他们有意避开河岸边缘哄闹纷扰的人群,弯了远路,沿途不知兜兜转转了多少个大圈儿,却不想有些该来的祸事,是怎么也无法轻易躲过的。
劫龙印在中土一带领域,向来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人人将之奉若神明,恰是因它具有不可估量的巨大隐秘——百年来尚无一人成功破印并安然存活于世,因此愈发加剧了传说所带来的无限诱惑。
不论是谁,都想解开这百年毒咒背后埋藏的神力。
——也就是说,一旦有人敏锐嗅出劫龙印现世的隐约苗头,即便是最终为之粉身碎骨,也势必会作出那拼死一试。
“……出来。”
晏欺面色空冷,扬手甩开指间细长一串缰绳,腰间涯泠剑已赫然现出如雪锋芒——
“滚出来。”他一字字道,“别让我说第二遍。”
话方出口,恰闻得一阵扑面而来破空声响,漫天枯枝碎叶席卷而起,顷刻淹没三人散乱翩飞的衣袂。
薛岚因神色紧绷,扶稳马背的手掌紧紧攥过缰绳,下意识里调转马头微微后移,试图找准隐蔽的角度适时撤退。云遮欢僵直于他身后,探手摁上悬挂于马鞍下方的柳叶弯刀,不知所谓道:“……什么东西?”
下一刻,倏而一道沉庞掌风隔空惊起,擦过一地细碎枝叶腾飞而来,几乎是在眼不可见的一刹那间,径直朝前罩上云遮欢缠满黑纱的面门——
“云姑娘!”
千钧一发之际,涯泠剑出,昼光大煞,铮鸣一声,齐肩下落,猝然迎上那无形无踪的虚幻掌力,一时之间,几近将四方冰寒三尺的空气撞至扭曲碎裂,堪堪抵在云遮欢侧颊毫厘寸余处,无声绕开一道刺目剑光。
不过须臾片刻,那股突如其来的雄厚力道受剑芒所斥,接连朝后退移数尺之距,混沌飘忽间,化作一道青黑色的人形散烟,沙砾状的实体,细密包裹了一缕含糊不清的流魂。
遍地霜木枯林之下,晏欺纵身翻跃下马,一袭天青长袍顺风飘起掠过腰际,一双狭长凤目阴冷仿若刀裁剑凿。
“拳掌成风,擅驭流魂。”
雪色剑尖陡然朝上一指,晏欺从容不迫,凝声淡道:“……西北诛风门。”
第95章 执拗
“素闻丰埃剑主门下逆徒晏欺, 为人狠辣, 满手荤腥——我还以为是个怎般三头六臂的凶悍男子,而今得以一见本尊,倒也不过如此。”
青黑流魂于半空当中浑然聚拢, 隐隐约约现出一道虚实无度的影子。
来人一身鸦黑劲装, 乍然一眼瞥去,獐头鼠目,模样晦暗阴沉,毫无活人气劲, 而其周身绕以数缕散状魂烟,恰正是西北一带独有的幻术象征。
劈掌招魂,来去无踪。
“在下诛风门穆空龄……奉门主之令, 特此前来夺取劫龙印。”
言毕,手中飘溢流魂骤然化作三尺青锋,疾如雷电一般,刹那穿透四周凉薄空气挥扫而来!
一时之间, 骏马仰天长啸, 阵阵嘶鸣不绝于耳。薛岚因纵身跃下马背,铮的一声率先将那鞍下弯刀连刃抽出, 横于眼前,继而将马腹重重往后一推,厉声道:“云姑娘先走,东南方向,绕行即可!”
云遮欢眉尖耸动, 霎时拢了满手缰绳面带惊愕道:“如若那易上闲将我拒之门外,又当如何?”
薛岚因道:“不会的,他老人家心中自有轻重!”
云遮欢道:“可是……”
话未说完,漫天流魂迅速结阵,但见那自称穆空龄的诛风门弟子五指挥揽如铁,迅速在方圆五十尺内阻下一道坚硬屏障,其接连催动的一招一式间,虽不及昔日元惊盏那般利害准狠,却好整以暇地继承了西北地域盛气凌人的魂术精髓。
“还想走!”他猝然喝道,“我一天前就曾有留意到你们的动向,你晏欺多大的胆量,竟敢单枪匹马带劫龙印闯来南域!”
三尺魂剑,即刻连腕横生,几乎在马蹄扬起尘土的前一瞬间兜头下落,毫不犹豫,将那几欲朝前仓皇逃窜的高大骏马齐腰而斩——
一声尖锐惨啸湮没长空,腥臊热血亦随之洋洋洒洒溅了满地。
云遮欢幡然惊呼,偏是为时已晚,整具身形在坐骑坍塌的同一时间里一并仰倒下去,眼看就要陷入周围大片虚软无形青黑流魂,晏欺袍裾一掀,沾了雪光的涯泠剑竖直擦过穆空龄身外一层洪水猛兽般的阴寒气劲,起时如雾,落若坚冰,细长剑尖赶在无数魂体将人彻底萦绕包裹之前,强行破空而出,瞬时拦挡于薛岚因云遮欢二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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