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病一出军帐,远远就看见王傅被人簇拥着朝他这个方向走来,在离他十几步的距离有一面断墙,老旧得很,从王病这个方向看去,正好看见几个人在墙的另一边鬼鬼祟祟。
王病小跑过去,王傅这时也看见了他,冷着一张脸,眼神却是温柔地腻人,不自觉地也加快了脚步。
两人相离的距离是那么近,近到眼里倒映的都只有彼此。
“轰”一声后,王病眼里的光彻底消失。
第18章 灰飞(2)
讨厌的烟尘,把那些光笼罩得彻底,不管王病怎么挥手驱赶,眼前再没有朝他走来的人。
陈节元站在帐门口冷眼旁观,正要转身进帐时,脖颈突然横着一把匕首。
“叫一声,我就把你的头割下来。”
陈节元默然垂眼。
身后是个年轻的声音:“吩咐下去,备一匹马!”
王病呆呆跪在墙堆旁,有血从地上流过来,沾红了他的膝盖,手颤抖地往前摸索,拿到一块染血的砖。
砖掉落在地,王病被只强有力的手拉上一匹快马上,浑浑噩噩地被那人扶好姿势,王病推开那只手,眼看着要在快马背上摔下。
王病坐在前面像被禁锢在后面的人怀中,那人力气大一下拽回王病摇摇欲坠的身体,怒道:“你到底跟匈奴多大仇?我刚合上眼,就有人提刀到榻上杀我,要不是我武功好,可就要糊涂丢了命了!喂兄弟,哑巴了啊?真是关键时刻掉链子,没点用处!喂,后面的,快让你的小狗们让出路来,不然我宰了你。”
那人一手控马,另一只手还拖着一人,他摇了摇陈节元的领子,冷冷道:“在马上栽下去以头抢地的死法,陈军师要不要试试?”
匈奴士兵看见自家军师还在马上衣袂飘飘,一只箭都不敢射,崇延被马蹄声惊动,出了主帐一看,顿时两眼喷火,声音大如雷霆:“这是怎么回事!”
等崇延命人牵马上马做势要追时,另一匹马已经奔出大门,逃离营地,背后还有几只小尾巴。
一匹马承载三个人的重量明显跑不过后面那些尾巴,王病声音沙哑:“丢人。”
“你没哑巴啊兄弟但是你疯了?这块挡箭牌一没了,我们立马就会被射成马蜂窝的!”
王病嘶吼道:“放下他!”
就是要他死,这里的人,都死了最好。
“真是疯了!”那人不理王病,转头朝后喊道:“若再追击,你家军师的命就不保啦!”
可惜他说的是梁语,身后的尾巴们以为他是在挑衅,速度更快了。
“你们这些家伙!再追上来我就拧断他脖子!”
无人理会。
陈节元被那人一手扯着领口,拖在半空颠地头晕脑胀。
“啊!你!属狗啊别发病啊!!!”那人手臂吃痛,又不能甩手崩掉王病的门牙,只得忍痛喊娘。
王病死咬住那人的手,腥味冲入鼻腔,松了口,“停下来!我有办法!”
“要停你就好好说话啊,娘的咬我干嘛!”那人勒住马,王病还是一身戎装,下了马抽出佩刀,直指陈节元的咽喉。
这才停下不过一盏茶时间,那些人竟然都围了上来,弓箭刀剑一一对准他们,看似竟不下百人!
“退后!”王病用匈奴语喝道:“放下刀剑!退后!”
崇延看见前方人马停下,狠抽了马,后方人员一见将军赶来,跪下禀报此时情况。
崇延推开士兵走到前方,与王病等人对视,喝道:“放他们走!”
几百人一听将军如此,都收了刀剑退后。王病眼里全是血丝,像匹饿狼露出獠牙似的盯着崇延,忍不住手里的刀往陈节元的咽喉送进几分。
“他说什么?莫不是他们怕了我们?”那人一脸问号,一手抖了抖陈节元,看见王病脸上可怖的表情,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走!带上他!”王病恢复些许理智,知道此时不能放走陈节元,刀一直抵着他,慢慢退后上了马。
马已经跑得只剩一个点,崇延只叫了三十轻骑,人太多反而会容易被发现,他们在往南跑,洛阳南望伏牛山,让他们进了山可就更难找人了。
崇延:“把马蹄裹布,身上还有马的甲胄都脱了,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死里逃生!”
王病:“不行!三个人太重,马跑不远就会累死的!”
“我要是放手!万一他们追上来,定死无葬身之地!娘的这么倒霉!老师死了我还莫名其妙被人追杀!喂话说你怎么不往城里跑啊!指挥我跑这边做甚?”
“放手!再不放我们都要死在这!”王病实在忍无可忍了,又不能砍他,只好拿刀砍陈节元。
那人被吓一跳,以为疯子要砍断自己手,吓得手一缩,陈节元手臂挨了一刀,断线风筝样滚落下马,那人怒道:“你…疯子!跟他多大仇,非要致他于死地不可?”
王病心想:那样滚落下马,该是死定了。
崇延追了一会,见路上横躺着一人,认出了,赶紧下马察看陈节元的情况。
陈节元昏迷着,吊着一口气,满头满身的血。崇延抱起他,再看远处,茫茫树林哪里还有人影。
“天不绝我天不绝我哈哈哈哈哈哈”那人重重拍了一下马屁,随后挥舞着马鞭,颇有诗兴大发的样子。
王病:“停下,我要下马。”
“你又要发什么疯?不就是个老师而已,像你这样的人还怕没人收你为徒?你这么看着我干嘛……你难道要回去替他报仇不成?醒醒吧,你一个人除了去送死还能干嘛?这天下马上就要易主了,你我还是另寻出路吧。”
“你救我一命我很感激,我也救了你,互相抵过。”王病受不了他吵吵闹闹,回头,眼中夹泪,不知是委屈多点还是冷酷多点。
王病还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悲痛中,说出来的话难听得很:“你不要多管闲事。”
“你…我……好!”那人垂下手,“反正像我这么势利又没心没肺的人,从来就没有讨得谁欢心,老师如此,同门亦如此!你我不合,就此别过,再不相认!”
安羲六年三月初一,崇延兵分三路、与刘百、刘凌分别进攻城西西明门、城北大夏门、城东上东门,崇延领着前军三万骑兵率先攻入皇帝的居所,刘百、刘凌和后军步兵也随之而至,匈奴的铁骑践踏着空荡的洛阳,无情的刀剑带着飞溅的鲜血划过皎洁圆月。
洛阳皇宫西部有个大名鼎鼎的凌云台,高耸入云,从台上可以鸟瞰整个洛阳城。
陈德宗看着匈奴军如入无人之境,势如破竹地打地守军四下败逃,庾桥立在皇帝身后,默然良久。
一直就是如此,他总算把一片痴心给了别人,连凄然孤落的背影都吝啬地只在这最后一刻施舍给了自己。
他要把江山拱手相让,自己就在他拱手的时候推一把。
他全心全意为他人做嫁衣裳,他就以山水为线,帮他奉上举世无双的贺礼。
“陛下。”庾桥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外头风大。”
陈德宗不动如山,看着皇宫大门闾阖门也被攻破,陈德宗手里还捏着枯碎的杏花,回头。
陈德宗:“杏树送到了吗?”
庾桥终是放下手,“帝都被围,臣联络刘凌,这才运出洛阳,只是…到现在还没有回信。”
陈德宗笑道:“估计是等不到回信了,弟弟他会收到的,那些是大梁最后的精兵,我一并给了他。你要什么?我还有时间,只是传旨的宫人都走光了,不过你可以拿着我的亲笔御旨,去建康找丞相,也是一样的。”
庾桥看得那笑容,整整十年过去了,他终于再次在天子脸上看到熟悉的本该属于他的笑容,他的笑容本来没有疯癫痴傻,没有嘲笑和悲哀,更没有绝望和无助,在四年七王造反和六年胡贼之祸中,残酷的宗室斗争和频频失利的战报,渐渐把他锤炼成一个脆弱怕生的小孩,这个小孩不能哭不能笑,他为了反击,就亲手把这个国家送上断头台,包括他自己。
陈德宗看着匈奴军队穿过大殿,就快朝凌云台而来。为首一人的背后,还跟着个梳着整齐发髻的少年。
他的堂兄,齐王的儿子——陈勋。
陈德宗记得他才八岁时,两人在东宫里面斗蛐蛐,陈勋每次都输还把蛐蛐斗死了,陈德宗就笑他笨连自己都不如,但那只从没赢过蛐蛐其实是被陈勋自己捏死的。陈德宗心善不忍蛐蛐玩弄于鼓掌,总是斗不过其他弟弟的蛐蛐,陈勋听说后就想出这样的方法逗他。
“昨夜我又梦见,陈望也是这样杀进来的,他满脸的血,那双跟我一样的眼睛,陈家的眼睛,像狼一样盯着我,他手下的士兵把我脱光,像牵羊一样绑着我的双手,叛兵朝我吐口水,陈望还用鞭子抽我…”陈德宗双肩微微颤抖,过了好一会他才有力气说道:“可是我在梦里一点都不怕,我知道被拖着走时,他一定会来救我。”
“父皇最宠陈望,太子的人选也本该是他,父皇却因儒家礼教才立我为太子,可我偏偏才能平平又懦弱念旧,就算父皇为我的皇位殚精竭虑,把一切都帮我安排好,可我还是把他的江山…断送在我手上。”
陈节元似乎朝这边望过来,陈家人的眼睛生得狭长,笑起来就像月牙,狠厉起来又如狼盯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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