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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有嘉鱼 (梨花煮粥)


  樊红泪请我们坐下,奉上茶果点心,嫣然一笑:“难得三位公子都光临贱地,小女子唱一支曲子给三位品评,可好?”
  斯幽颔首,言语说得温文:“愿闻姑娘清音。”
  樊红泪笑意不减,取过琵琶,皓腕慢舒,纤指轻拨,唱道:“晚装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她唱的是南唐后主所作的《玉楼春》,作于南唐亡国之前,极写宫中春夜歌舞升平,嬉闹宴游之乐,她精擅琵琶之技,弹时嘈嘈切切,弦索宛妙,真如珠落玉盘,丛花拂面,加之歌喉柔美婉转,听来更是令人魂消魄荡。
  景止一声轻叹:“李重光当时踏花夜归之时,可曾想到后来的‘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樊红泪秋波流转,脉脉地凝视着他,娇柔道:“叶公子,你言下似乎不怎么喜欢李煜?”
  景止微笑道:“是,在下一向偏爱稼轩多一些。”
  樊红泪笑盈盈地道:“公子是清贵世家的子弟,居然会喜欢稼轩的慷慨悲歌,倒叫小女子有些意外了。”
  景止低低道:“稼轩孤勇,如赤足作刀丛中舞,知其不可为而终不悔,叶某从无这般勇气。”
  本少爷正吃果子,听他们两个言语说得入港,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他奶奶的大萝卜,景止七岁的时候,就被书塾里的刘老爷子推许为将来的状元之才,书袋一向掉得技惊四座,本少爷如何能和他比?眼看着这位樊姑娘喜欢的是文采风流那一套,本少爷岂不是毫无战斗力?若是樊姑娘倾心于景止,叫我如何同我最敬爱的师父交代?
  我深知人生在世,敬师如父,当下一声咳嗽,拉一把景止道:“你来,我有话同你说。”
  他随我走到风蓼轩外,从容撤回被我扯住的衣袖:“什么话?”
  我哭丧着脸,向他惨兮兮地道:“景止,你我兄弟一场,既是我看上樊姑娘在先,你莫要同我抢。”
  他悠然反问:“你当真看上了樊姑娘?”
  本少爷被他一双晶亮的眼眸看得头皮发麻,壮起胆子点头:“是,咱俩一向要好,你让我一回好不好?改日我再向你赔罪。”
  景止不答,低头想了片刻,忽道:“樊姑娘最喜欢秦少游,赞他风流疏落中有骨格。”
  我大喜,忙拍了拍他的肩膀,由衷赞叹:“好兄弟!”
  好兄弟“嘿”的一声,慢条斯理地敲竹杠道:“这次人情需得一个月的好酒来还,权且记下了。”


第9章
  本少爷得了景止的透风,心里有底,回到风蓼轩坐定,三两句言语说下来,若有意间,若无意间,将话题扯到秦观身上,言下极赞少游清雅,世无其二。
  这一番话果然有效用,红泪转过头来望着我,秋波凝眸,目中透出又是讶异又是欢喜的神色,只瞧得本少爷心花一丛丛地怒放,暗忖此番定然不辱师命。
  斯幽旁观良久,一展袖,显露出精乖的心肠:“在下只道徐兄武功了得,却不想在文采上,你同樊姑娘也是一对儿知己,可喜可贺。”
  我听得更是大乐,小王爷真是知情识趣。
  本少爷四平八稳地晃着扇子,面皮不动,嘴里谦逊道:“哪里,哪里!”
  一番清谈,不知不觉过了几个时辰,月上柳梢,老鸨殷勤问道:“三位公子可要用了晚膳在此歇宿?”
  红泪笑吟吟挽留道:“正是,寒舍虽不比尊府,倒也有几样细巧茶果,精致菜肴,几位公子可愿赏脸尝尝?”
  我见她巧笑嫣然,禁不住心头一软,便想开口答允,随即想起老爹,叹了一口长气,美人儿,你可知本少爷还需留一条小命。
  景止瞅着我,微微而笑:“嘉鱼,可要留宿于此?”
  我悄捏一把他的衣袖,低声啐道:“你明明知道我爹的脾气,我要是住上一晚,明日就得拄个拐杖走路啦。”
  景止面上仍带着从容优裕的笑:“镇国公少爷姓徐,又不姓李,怎会拄铁拐。”
  我顾不得听他的取笑,见红泪待我甚是和蔼亲近,便瞅着老鸨不防,悄声向她求取一缕头发。
  她诧异地笑了笑:“徐公子要贱妾的头发做什么?”
  我搜肠刮肚斟酌一番用词:“在下倾心樊姑娘已久,不敢望一亲美人芳泽,只求青丝一缕,聊表相思之情。”
  红泪婉转妩媚地笑道:“徐公子这话岔了,你我以词会友,当是高山流水之谊,贱妾别无他念,若是公子错爱,是贱妾的不是了。”说罢道个万福,一脸“送客”。
  本少爷如经了霜的白菜,蔫蔫地低头一路走出大门,心下愁苦。
  斯幽赶上前来,拉住我的衣袖:“徐兄怎地不快?女子的头发本就珍贵,不比寻常,你今日初见花魁,求不到也实属正常,不若多来几次,用一腔柔情打动樊姑娘,定能不辜负你师父之命。”
  景止慢吞吞随在他身后,闻言好奇地问道:“什么师父之命?”
  我遂把下山前师父的吩咐同他说了。
  景止不禁失笑:“听闻沈前辈虽然武功极高,却是个温雅和气之人,怎地出师的题目出得这么古怪?”
  本少爷不吭声,我区区一介凡人,谁知我师父这位神仙的肚子里转的什么念头。
  景止攒眉想了想,道:“你且在这儿等着。”转身又踱入了藏月馆,本少爷正不知他捣什么鬼,不多时,却见他摇摇摆摆地如一株碧柳似的出来,将一个小荷包掷到我怀里:“拿去交差。”
  我打开一看,里面一缕青丝,乌黑油亮,不由问道:“这是红泪的头发?”
  景止点头:“正是。”
  我且喜且惊:“你怎么拿到手的?”
  他若无其事地道:“唔,我对她笑了一笑。”
  他奶奶的大萝卜!好你个樊红泪,待景止何其重,待本少爷何其轻!我顾不得找花魁姑娘算账,苦着脸:“可惜是你求来的,只怕师父面前,做不得数。”
  景止瞅我半晌,像头一回认得我:“嘉鱼,你小时候坑蒙拐骗,信口雌黄的事儿还干得少了?怎地如今大了,倒要起脸面来?拿了这头发去见你师父,不拘如何言语,此事儿就算过了,莫非你还真要日日来讨好这位花魁姑娘不成?”
  悠悠暮色中,一身清气的碧衫少年长袖飞舞,向我款款而谈,一番话说得极其理所当然。
  斯幽嗤的笑道:“叶公子这话说得痛快。”
  我往怀里藏了那荷包,脸现悻悻:“走罢,景止,你今日又没个小厮跟着,我先送你回家。”
  景止也不谦让,由得我同斯幽一齐送他回叶府,正值叶相下了朝在家,见到是我,一吹胡子,眼睛瞪得滚圆:“镇国公少爷几时回来的?”
  叶相从来一副掷果盈车的好风仪,当年他才及状元,皇帝却朱笔一挥,命他为探花郎,便是看中了少年叶相的端严美貌。
  本少爷难得见他作恼怒防备状,料想他生怕我带坏了他家清正矜贵的小公子,有心要怄他气,脸上笑嘻嘻的:“刚回来数日,渴欲见到旧友,所以今日特地寻他出去逛一逛。”
  叶相挑了挑眉:“哦?你们去了何处逛?”
  景止暗地里一拉我手臂,抢着道:“父亲,我们去白鹭书院转了一回,再过几个月便是秋试,孩儿想着去多读两本书。”
  叶相狐疑道:“当真?”
  斯幽踏前一步,拱手为礼:“叶相安好,今日我们的确去了白鹭书院,小侄斯幽为证。令公子学富五车,今日同他一番对书清谈,叫我受了不少的益处,来日殿试,必定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呢!”
  乖乖不得了,本少爷暗中咋舌。
  小王爷这么一个生僻孤寒的性子,扯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脸上犹含笑,当真是了不起的人物。
  叶相前两日见过斯幽,认得他是恭海王之子,闻言笑道:“承小王爷吉言了,你不如留下用了晚膳再去。”
  叶相这老儿忒没分晓,本少爷就立在斯幽身旁,他也不说留一留少爷我,端的叫人气闷,奈何看在景止的面上,总不好同老头子计较。幸而斯幽乖觉,行礼道:“多谢叶相盛意,徐伯父还在府里专候,小侄这就同徐兄回去。”
  辞了叶家父子,我同斯幽慢悠悠地往徐府走,斯幽缓声道:“徐兄,我瞧叶相对你没什么好声气,怎地你和他的公子却合得来?”
  我嘻嘻一笑,这就说来话长了,想我同景止从小到大,彼此罩了多少回,说一句情深义重,绝不为过。
  一时也同斯幽说不了多少,当下拣紧要的事说了,已回至徐府,跟着老太太吃了晚饭,本少爷来到书房,翻找纸笔,准备给师父写封信,就此交差。
  一个小厮见状,惊得双眼瞪得铜铃一般:“少爷,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您这是要写字?”
  我没好气啐他一口:“混账东西,本少爷跟着师父,早练了一笔好书法,胡说什么太阳打西边出?”
  本少爷轻舒宣纸,饱蘸浓墨,照着景止所说,挥笔给师父写了封信,将自己如何一掷千金,终获得花魁以青丝相赠的情意详细道来,编得一丝不漏,封皮上写一句“辱徒徐鱼再拜恩师案上”,十分得意,同那装着樊红泪青丝的荷包放一处,命人连夜送往天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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