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拿了两条穗子塞在袖子里,掷了一锭银子给摊主,那摊主喜出望外,张大了嘴,乐开了花,上下两排牙露得齐齐整整。
我缀在景止身侧,见他向叶府方向快步走去,明知道跟着他,定遭叶相好一顿白眼,仍厚着脸皮,没话找话:“那晚我并不是要迫你,你别恼,我再也不敢了,这些日子,我时时想着你。”
一路上微风拂面,景止衣袖飘飘,说得不疾不徐:“一个月都没见,不也过来了?”
我听得一愣,听这语气,他尚不知我在家挨的一顿好打:“我一个月没来找你,是因为……”
他漫不经心地向前走着,打断我的话头:“听说你这一个月都在家修身养性,不肯出门,预备着做驸马,如今平越公主不知怎么又瞧上了斯幽,你这样巴巴地跑来搂了他,到底是恼他抢了你的驸马之位,还是舍不得心上的人要娶别人?”
我被他的语气激得终于没忍住,扬眉厉声道:“阴阳怪气,胡说八道!斯幽什么时候是我的心上人了?”
他闻言一顿,半晌不说话。
我这话刚一出口,便是一阵后悔,想自己怎可对他这么疾言厉色,斜着眼偷瞥了他一眼,见他脸色苍白,不由得叹了口气,默默无声地同他走了一程。
我俩闹着别扭,一路说不上话,街上却热闹,熙熙攘攘,集市繁荣,几个七八岁的小娃子一路手拉着手,蹦蹦跳跳地跟着我们,嘻嘻直笑,嘴里不知道唱着什么歌儿。
我掏出几块碎银子准备给他们买果子吃:“你们怎么这么开心?”
领头的一个大些的孩子抹了抹鼻涕,贼忒嘻嘻:“你这个大哥哥惹了穿青衣裳的大哥哥不高兴,我们见你们吵嘴就开心。”
众娃子齐齐拍手,笑闹着叫道:“再吵一个,再吵一个!”
……
本少爷没把他们当场拎起来,一人一个恶狠狠的过肩摔,可见老子最近当真修身养性,养出一副出世的好脾气来。
不知不觉到了叶府,景止也不向我招呼就进了门,我收拾起出世的念头,端严地往里走,守门的愣了一瞬,赔着笑脸拦在我面前:“徐公子,真是对不住,我家老爷吩咐,只要您来了,就命小的挡驾。”
我一瞪眼:“胡说,叶府本少爷从小就来惯了的,叶相什么时候拦过本少爷?”
守门的点头哈腰:“徐公子,是前几日,尊府镇国公大人同我家老爷说了,以后但凡您来找我家公子,都不许让您进门,这是两位老爷拿的主意,您大人大量,别为难小人。”
我只一愣的功夫,景止已走得人影不见,我负手孤零零地立在叶府面前,抬头看了看天色,快晌午了,太阳照得正亮堂,老子心里却没半点暖和气,耳边霹雳响得轰隆隆的。
去他奶奶的心头月光,去他奶奶的叶景止!
人生一世,老子只要抱一个人在怀里,会对老子笑,会和和气气地对老子说话!
本少爷赌这口气,管他什么鬼叶府,不让老子进就不进,拿起脚来就走。
师父教的轻功不俗,我在街上横冲直撞,也不知撞了几辆马车,惊了几多人潮,在京城里绕了大半个圈子,奔得本少爷一身的汗,气喘吁吁地找了个茶坊坐下,点了一盏茶,几盘果品点心,坐了听书。
说书人抓着一把破破烂烂的纸扇,正唾沫横飞,说的是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救主的故事,倒是一回精彩的好书。
我磕着瓜子儿,掏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扔了给他,摇摇摆摆地站起来,道:“明儿再来听你说书。”
说书人睁圆了一对绿豆眼,拿着那张银票,一脸的天上掉馅饼,砸得他头晕眼花:“小少爷,您老人家明儿想听什么书,只管吩咐,小的把最好的座位给您老人家留着。”
妈的这话说得同小辫儿张三一模一样,老子到底来了这人世多少年,这些混帐心里能不能有个数儿。
再在街上转一转,见了一个草台班子咿咿呀呀地唱得热闹,一个头上生着肉疙瘩的铁塔大汉扮项羽,一个糊了一脸铅粉的女子扮虞姬,举着一柄锈剑横在脖子上,两行泪一下来,在脸上平平正正地刷了两条窄路:“大王呀,奴去也!”
顿时血四溅,玉山倾。买这点儿血浆,戏班子想是下了血本。
班主瞧着本少爷衣履精洁,笑容可掬地捧着盘儿上来:“公子,您随便一赏,叫虞姬不白白离别了霸王。”
我拿出纨绔的气势,豪迈地将身上带的银票全都塞给他:“明日本公子还来赏脸!”
扬长回府,饭菜早已备下,桌上却没人动筷子,想是老太太吩咐,叫等着我回来再一块儿吃。
我肚子正饿,大咧咧告了座,抓起筷子就夹菜,老爹脸色阴沉地瞪着我:“今儿你又去了叶府?”
一口菜含在我嘴里,我有些口齿不清:“老爹,咱俩都是明白人,你买通了下人探听我的消息,我不恼,你也别管我往哪儿去,横竖我今儿没进得了叶府的门,以后大约也进不了。”
老爹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你明白就好。”
一顿饭吃得没油没盐,没滋没味,我叹一口气,起身要走,老爹兀自狠狠地瞪着我:“给我规规矩矩的在房里待着,半夜不许出门!”
我道:“爹,你儿子一向规矩得很。”
转朱阁,回绣房,推开门的一刹那,我愣了一愣,床沿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美人。
屋里没点灯,只有清淡的月光穿户而来,让我勉强看清那人的脸容,不但是个美人,还是个故人。秀丽明艳的一张脸,眼波如水,妖媚入骨,连耳垂上那条小蛇都别有风情。
我回身关上门,随手点亮了灯,在桌旁坐下:“唐姑娘大半夜的来找我,有何贵干?”
她咯的一声笑,纤腰扭摆,凑近来在我耳畔一触:“徐公子,你可知两情相悦的欢好滋味?”
这话问得甚妙,本少爷前不久刚刚拜你所赐,搂了心上人在怀,如何不知道其中滋味,可惜老天存心捉弄,只给了这么一回大运,从此之后,怕是碧海青天夜夜心罢!
唐绮罗缓缓在我手臂上摩挲,眼底欲笑非笑:“绮罗实在不知,像你这样的小纨绔,如何能引得叶公子动了情,对你这般茶饭不思。”
我彻耳根子红透,下意识地摇头:“小妖女,休污了景止的清誉。”
第39章
唐绮罗咯咯娇笑,登时媚态横生,涂了鲜红豆蔻的指尖在我脸颊上一划:“你以为我说假话么?自你们回京城,我便夜夜都在叶公子的房外守着……”
我闻言大惊,倏然反手捏紧她的手臂,厉声道:“你对景止无礼?”
她吃痛哎哟了一声,眼波中闪烁着古怪的笑意,轻轻摇了摇螓首:“我行走江湖多年,阅人无数,偏偏对着叶公子,百般放不下。那日我给他种下催情蛇毒后,见他坠落悬崖,心下当真好生后悔,待得知你救了他的性命,才松了一口气。”
我听她语气苦涩,将信将疑,沉着气听她道来。
自我们返回京城,她便私自潜入叶府,本想一解相思之苦,但见到景止每夜都独坐在窗前,要么支颐不语,要么就翻来覆去地在纸上写“嘉鱼”二字,方才豁然醒悟,发觉了他的心事。
过得两日,徐府里传来消息,说是府上少爷对镇国公大人直言倾慕叶公子,为此遭了一顿前所未有的毒打。
景止闻讯,吐了一口血,染了一场不轻的风寒,由这场病,早有几分怀疑的叶相终于笃定了爱子的心思,惊怒欲绝,喝命不许请医治疗。
这一个月本少爷固然是没下得了床,景止也不比我好多少,叶府的老太太请了好几个名医来为他调养,好不容易才缓过来。
唐绮罗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才明白自己竟对这少年生出莫名而牢固的情愫,忍不住夜里现身相见,问他可愿自己代传消息?不料景止淡淡谢过她的好意,为了我不再受老爹的责罚,只请她永不提起。
她本应允了这请求,但今日见景止归来,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又犯了吐血的旧疾,她怜惜惊怒之下,终于忍不住来徐府找我。
我听得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腔,颤声道:“当真?”
唐绮罗白了我一眼,没好气道:“你当本姑娘这么闲着没事做,编了故事来逗你?”
她后面的话我没听清,耳畔陡然大作的风声我也没听清,还没来得及动念,身子已经急弹而出,跃上房檐,一路向叶府疾奔而去。
虽说赌气不肯再去叶府,但本少爷一向就是这么没气节。
原是自幼走惯了的旧路,只隔着一条街,眨眼即到,我屏气躲过叶府的侍卫,直奔景止的住处。
他房里并未点灯,我心心念念的少年独自躺在床上,时不时地咳嗽几声。竟没个小厮丫鬟在旁伺候着,想是都被他遣散了。
我蓦地停下脚步,呆了半日,才挥手点燃了烛火,慢腾腾走到床沿前,放柔了声音:“景止,咳嗽得厉害么?”
他坐起来,神色从迷茫渐渐转为平静,冬湖一般毫无波澜:“徐公子此番夜里又来,莫非是又动了上次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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