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鹤直起身的动作一顿,神色不变,语气十分疏离冷淡:“不知陛下今日唤臣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明德帝像是早已料到他会是这样的态度,也没太在意,顿了顿,才又无厘头的启唇道:“子蕴,近十四年过去了,我们都老了。”
林清鹤脸上的表情仍旧寡淡疏离,恭敬的应道:“是。”
“十几年过去了,”明德帝上前一步,眼中逐渐泛出哀意:“你还在生朕的气,还是不肯原谅朕吗?”
“陛下说笑了,”林清鹤随即后撤了一步,拱手垂头道:“微臣不过一届臣子,怎敢与陛下置气。”
“罢了,”明德帝眼中的哀意更浓了些,苦笑了一下,又重新转过身背对着他负手而立,腰板挺得笔直,重新拾起了帝王之威,只是再出口的声音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当年之事,是朕因一己之私对你们不起,自然也没有什么脸面去要求你的谅解。”
林清鹤仍旧保持着拱手垂头的姿势,没有起身,也没有接话。
“修竹苑里的拒霜花,”明德帝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今年开得可还好?”
“劳陛下记挂,”林清鹤道:“甚好。”
明德帝又道:“比之临安王府和太傅府的如何?”
“太傅府的也开得甚好,至于临安王府的,”林清鹤面上的敷衍之色愈加明显,但语气仍旧十分恭敬:“未曾相见,不知其貌。”
“朕听说了,”明德帝的语气里多了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你如今是愈发不爱出门了,连璟儿也不愿多见。”
林清鹤没接话,明德帝也没有再接着问。
整个正殿都仿佛在一瞬间变得空寂了起来,连空气中都隐隐透着一股压抑而沉郁的气息。
“你的心性向来内敛稳重,甚至有时还有些迂腐,这大半辈子,朕也就只见你使过那一回性子。”半晌,明德帝才又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一边像是数着步子一样的往台阶上走,一边又语气低缓的开口道:“朕在勤政殿里等了你十四年,等着你哪一天像他当初一样提着剑来找朕讨一个说法,谁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竟还是这般的因循守旧,愣是半分不肯逾矩,连质问都没有一句。”
听了这话,林清鹤脸上的神色不易察觉的松动了些,抬起头定定的看着他还在缓步往上走的背影,“君臣之道,上下有别,微臣,不敢以下犯上。”
明德帝在倒数第二级阶梯上停住了脚步,带着明显的指责语气道:“太过恪守成规,是你此生最大的错处,若你当年能早些言明……”
“就算我当年早早言明又能如何?”林清鹤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些许温润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后来的事情,便不会发生了吗?”
站在台阶上明德帝身体微不可察的晃了晃,闭上眼又将当年的情形仔细想了想。
会的。
不管他是否言明,后来的一切都会发生,无可更改。
沈玉暖会嫁给自己,是必然,也是无法改变之事。
但……
“若是你早些言明,或许还有其他方法可解。”
比如,假嫁虚娶,有名无实,他可以成全他们,也愿意成全。
“无解。”林清鹤看着他的背影,一字一顿的把他以为的那个唯一可以逃避的缺口也直接给他堵死了:“阿暖喜欢的是你,从始至终,都只是你。”
什么与他两情相悦,全都是假的,不过是害羞的少女不愿意吐露自己的真实心意罢了。
他这话一出口,台阶上的人久久无言。
早就有此猜想,却一直自欺欺人的不想承认。
明德帝脸上的苦笑更甚。
林清鹤的这句话,直接让他连最后一个能聊以□□的借口也没有了。
“朕有些乏了,”长久的沉默之后,明德帝习惯性的抬手揉了揉眉心:“你下去吧。”
“微臣告退。”林清鹤盯着他仿佛一瞬间佝偻下来的背影看了半晌,行了礼就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却又在走了几步之后就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时目光中终于有了些情绪波动,只听他语气认真的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臣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
明德帝重新将手负在了身后,合上了双眼:“但问无妨。”
“对于当年之事,”林清鹤目光平和的看着他,语气平静的缓缓道:“陛下可曾生过半点悔意?”
明德帝睁开眼,负在身后的双手骤然一僵,又陷入了沉默,始终没有做出回答。
林清鹤站在原地等了近半盏茶的时间,见他仍旧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大概明白他的意思,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抬脚就欲离去。
“子蕴,” 明德帝却在这个时候忽然开了口,神情茫然的道:“阿暖她……在你心中是怎样的一位女子?”
林清鹤一愣,犹豫了片刻,还是实话实说道:“心无城府,天真烂漫。”
“心无城府,天真烂漫,”明德帝轻声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带着无尽的缅怀:“是啊,那样单纯美好的一个人……”叹着气复又闭上了双眼,到底还是将那些即将要出口的话又尽数咽了回去,只噓叹道:“是朕亲手毁了她。”
林清鹤不明白他这一番长嘘短叹的用意,也懒得去猜,听了他最后一句话,只又冷淡疏离的道:“既是落子无悔,又何必再惺惺作态,逝者已去,生者……便各自安好吧。”
说完,仿佛再也不想听他继续说些什么,头也不回的走了。
“众叛亲离,也不过如此了吧。”
明德帝转过身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苦笑着喃喃道。
拾级而上走到了那个天下人眼中最尊贵无比的位置前,抬手一点点的抚过扶手上那些精雕细琢过的龙纹,最后极有气势的掀袍落了座。
明德帝带着无尽感慨的黯然之声在空寂的大殿里缓缓的响起。
“世人皆想握重权,一朝踏上万人巅,焉知此道不堪行,只余高处不胜寒……悔也?愧也?安能有其用也……”
话至了末,几乎都已经听不真切了。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不好意思我昨天说错了,忘了这一章是明德帝和林太傅的主场,宣璟在下一章
第51章 第 五十 章
安珏一直在门口守着,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看见林清鹤又面无表情的从里面走出来,下意识的就要举步相送,被其一抬手拒绝了。
看着他愈渐远去的背影,安珏总觉得,他的身上,似乎比来时少了些什么。
但又说不上来到底少了些什么。
有侍卫脚步匆匆的与他擦身而过,小跑着赶至安珏身前,气喘吁吁的急声道:“云副统领!”
安珏抬手扶住他:“何事如此着急?”
“陛下……陛下在里面吗?”小侍卫半弯着腰将右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道:“烦请副统领进去通报一声,就说……就说临安王和恒王殿下在树林里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安珏一愣:“可知是为了什么?”
小侍卫道:“好像是为了一头野猪。”
安珏:“……”
“容我先进去禀明,”安珏心下也有点担忧:“你在此稍后。”
小侍卫抱拳弯了弯腰:“劳烦副统领了。”
安珏拍了拍他的肩,抬脚进了殿门。
“启禀陛下……”
安珏的话音戛然而止。
好半天才又试探着喊了一声:“陛下?”
龙椅上的明德帝姿态随意的坐卧在位置上,右手搭在龙纹突出的扶手上,左手无力的垂在身侧,面色灰白,双眼紧闭,唇角还隐隐挂着一丝血迹。
“陛下!”安珏一惊,大步转身下意识的就要去门口喊人。
“站住。”明德帝轻咳了一声,勉强将自己从那阵突如其来的心悸和眩晕中强拉了出来,自袖中掏出锦帕擦净了嘴角的血迹,声音还有些虚弱:“回来。”
刚才咏叹完之后,看见林清鹤没了方才的平静沉稳,脚步略略虚浮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多年来积郁在明德帝心里的那些心结和强压在心底的悔愧终于在一瞬间齐齐涌上了他的心头,导致他当即感觉到了喉头一阵腥甜,眼前一黑,再也无法保持着笔挺的坐姿,直接歪倒在了身后的椅背上。
安珏进门唤他第一声时他还感觉十分乏力,本不欲搭理他,可眼见着他就要转身出去叫人,才不得不出声阻止了他:“你现在出去喊人,是生怕别人寻不着由头来参子蕴一本吗?”
安珏又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子蕴应该是林清鹤,心里咯噔一下,立时变了脸色。
如今宣璟已经正式放出风声要参与夺嫡,林清鹤虽深居简出从未表态,但从林逸与宣璟平日里的做派来看,太傅府怕是早已被归在了嫡幼子那一方,恒王的人必定是在时时紧盯,随时在等着拿捏他们的错处。
倘若明德帝刚才没有及时叫住自己,他真的叫人去请了太医。那方才大殿里四下无人,太医来了,明德帝若一直不醒,无人可证,他根本无法想象到时林清鹤和太傅府会被扣上个什么罪名。
皇室里的这群人向来擅长化简为繁,借题发挥,一个弄不好,甚至还可能会连累林逸和宣璟,演变成一桩“弑父夺位”的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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