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冬荣思量了一下,叫了个机灵的伙计:“去,给许师长上壶好茶,把我屋里那盒桂香斋的饽饽也送过去。有点儿眼色,好生伺候着。”那伙计得令去了。
开戏的锣声很快响起,扮好了的小玉麟一个筋斗翻了出去。
想来是方才的事把看客吓到了。这一个亮相明明精彩得很,却没什么喝彩声。
唱戏忌讳一开锣就冷场,郑班主在后台急坏了。虞冬荣也有点儿着急。
谁知小玉麟深吸一口气,在台上突然一个接一个翻起跟头来。他这是把后头要翻的跟头拿到前面来翻了,是不博个喝彩不罢休的意思。要是一直没人喝彩,他就得一直这么翻下去。
这是搏命的法子。
虞冬荣眼看着他翻到第二十个,心都跟着揪起来。小玉麟还没停,因为台下太静了,他不能听。
翻到第三十个的时候,虞冬荣不忍心看下去,急急催促后头的武生上台。
就在这个时候,台下突然想起了孤零零的把掌声,有人用一把粗嗓子,高声来了句:“好!小猴子筋斗翻得很妙!”
是许平山。他这么一出声,他的兵也跟着喝彩起来。
小玉麟终于停下来,摆了个架子。
这下子,满堂的喝彩声终于响了起来。
后台的人都松了口气。开锣戏是一般都是没成名的艺人们上台,龙套人数众多,图个热闹喜庆。但老戏迷的眼光是很尖很毒的,小玉麟矫健敏捷的身段,惟妙惟肖的表演,都让他很当得起一个好字。一出戏演完,台下有好些人嚷嚷道:“演孙悟空的是哪个?报上名来!”
小玉麟本来都下场了,听见声音,在后台朗声道:“周玉麟!”
外头又是一阵叫好。
虞冬荣看着他,见他脸上装作不在意,眼睛却弯了弯,是笑了。虞七少爷也悄悄笑了。
武生们卖力气地演了一场好戏,却并不能就此歇息。大伙儿匆匆换装扮,预备在之后的戏里跑龙套。
虞冬荣忙着招呼名角儿们,偶尔也伺候着他们装扮。他做这些事自然而然,并没觉得自己一个少爷与戏子们混在一起有什么不好。一来他真心地敬重他们,因为但凡能成角儿的,身上都带着苦练出来的真功夫;二来这些老板们都是同乐楼的摇钱树,生意人照顾摇钱树,是很顺理成章的事。他乐在其中。
正忙碌间,看见秦梅香过来了。虞冬荣因为爱惜他,特意在同乐楼后台给他单独留了一个化妆间。但因为今日名家很多,派头都不小,那化妆间也临时借给了别人用。正在上妆的老旦谢梦泉,看见秦梅香过来了,有几分尴尬:“秦老板来得真早。”
秦梅香对前辈一向是很敬重的。他笑了一下:“没事儿,我伺候您妆扮吧。”
谢梦泉很乐:“那敢情好。七爷下手太重了。”
虞冬荣佯装委屈:“得,我这忙了半天,还没落个好。”
秦梅香洗了手,帮谢梦泉披行头。他毕竟是行中人,做事很利落。谢梦泉很快从一个花甲老头儿变成了一个古稀老太。他拄着拐杖,用老太太的声调咳嗽了一声,颤巍巍地上台去了。
虞冬荣看秦梅香的琴师老窦头坐在小椅子上闭着眼睛,跟着外头的戏声摇头晃脑,小声说:“怎么了?怎么不多在家里头歇歇。”
秦梅香笑了笑:“大伙儿都在这儿。我替人卖力气,总得上心点儿。”
虞冬荣摇头:“你啊,太善。”他往外走:“我去给你泡杯水吧,今儿要胎菊还是西洋参?”秦梅香上台前会饮一点清而淡的温茶润嗓。因为以前戏班子里出过同行相妒下药的事,所以但凡秦梅香过来同乐楼这边,虞冬荣拿他的饮食都很小心。
秦梅香含笑道:“胎菊,放一点儿蜂蜜。千万要淡。”
虞冬荣也笑:“得嘞。”说着往外走。一个伙计跑过来,在虞身边道:“七爷,邹师长来了。”
戏票一早就卖完了,想来是底下的人从座儿手上买的。虞冬荣在后头远远看着,的确是邹占元。这人原本在虞司令手下做事,虞司令下野后,给他铺了门路,让他去了李大帅身边。如今混得十分得意,与许平山可谓平分秋色。虞家与邹家马上要结亲,论情论理,他都不能不去招呼一番。
他给秦梅香送了茶水,在镜子跟前整整衣服,往台下去了。
邹师长见了虞冬荣,称得上十分和颜悦色。虞冬荣说半真半假说若知道叔叔过来,定要早早留好包厢。又不忘将如此这般话同样与许师长敷衍一番。邹师长摆手,说只是临时起兴,听说郝叫天挂牌,才过来的。他还在关外时,就是郝老板的戏迷了。虞冬荣应着,说是,郝老板这些年唱得少了。
许平山吃着东西喝着茶,姿态十分老饕。桌上除了虞冬荣特意送过来的茶点,不知什么时候还摆上了一大堆菜。其中有半只烧鸡格外显眼,因为另一半显然已经进了许师长的肚子。这位军爷看上去不像来听戏,倒像是把同乐楼当成饭馆儿了。
虞冬荣脸上挂着笑,心里头对这种行为不怎么赞同。虽说边看边吃在戏园子里不是什么忌讳,但是现在新派的戏馆剧院都少有观众如此了。不过这个是不能说的,于是只好低头抿了一口茶。
邹占元显然也不太看得上许平山这种做派,状似无意道:“依许师长看,这燕都的戏,比起关外的如何?”
许平山赞道:“瞧着比关外热闹!那把式耍得比天桥底下好多了。”
邹占元拍着大腿,痛惜道:“许老弟啊,这戏是靠听的,讲看字就外行了。这话你同我说说还成,回头到了外面去,别人要笑话李大帅手下的人土鳖了。”
许平山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大牙:“可不就是热闹么。再说了,谁敢笑,老子一枪崩了他。”他看了一眼虞冬荣,在他后背上拍了几巴掌:“看戏嘛,就图个热闹。你说是不是啊,虞老板?”
虞冬荣感觉自己差点被拍进那半只烧鸡,然而不好发表异见,只得继续微笑。
因为是熟人,一时不好走。只得陪着两位师座听戏。今日安排的几场都是硬戏,座儿们大多是正经的戏迷,也都识货,所以戏园子里气氛一直不错,不时有叫好声响起。
虞冬荣稍微松了一口气。想来许邹两位其实是救了这场戏,因为有他们在,瑞王爷应当不至于轻举妄动。只要戏台上不出大差错,今日唱过,和春班就能在燕都立住了。他们这些帮忙的人,也就能平安抽身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楼上的包厢,瑞王爷气定神闲地在那儿哼哼着戏调,看上去似乎真的只是来听戏的。
重头戏醉仙楼终于开场了。扮相妖媚的九花娘一登场,台下就是排山倒海的叫好声,还不时夹着口哨声。因为这出戏性质特别,又是秦梅香这等名伶来扮的,座儿们难免就带了些不可言说的心思在里头。当下就有人在底下喊:“谢秦老板给咱们过年!”
虞冬荣皱了皱眉,回头看了一眼,可是后头人山人海的,也看不出什么来。
许平山一见秦梅香的扮相,就愣住了:“这他妈的,比云舒茶室的窑姐儿还漂亮?”
邹师长眼里也跟着冒光:“这怎么能比。咱们秦老板的扮相,那是满城里的头一份儿!”
台上的秦梅香完全换了个人,身段里眼神里都是风流妩媚,声腔也是丝丝入骨。只撩得座下众人心头乱颤,好像真的见了一个魅惑十足的妖女,不由得跟着她的一举一动心旌摇曳。
待到演到九花娘与新情人调`情,把旧情人一刀杀掉时,许平山咽了口唾沫:“这九花娘可真够带劲儿的。”
虞冬荣太知道男人那点儿心思了,闻言不禁有些着急,忍不住开口道:“都是做戏。咱们秦老板,这是入了戏了。”
邹占元也赞叹道:“乾旦能演到秦老板这份儿上,真是绝了。”
许平山猛地扭头:“男的?”
虞冬荣点头,强调道:“货真价实的男儿郎。所以才说功夫深呢。”
“我不信。”许平山的目光在虞冬荣脸上来来回回地扫,露出一个狼似的笑来:”男的女的,我姓许的还是分得出的。虞少爷这是逗人玩儿呢。”
虞冬荣知道他这是想差了。江湖上的戏班有时候为了护着女儿家,会把女旦说成是男旦,借此打发掉一些不好男色的主顾。
要怪只怪秦梅香的功夫天衣无缝。虞冬荣看了一眼邹师长,那位已经完全入迷了,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他只得干笑了一下:“我说的可句句都是实话。”
他继续看戏。因为是一出粉戏,自然有许多不可描述的桥段。秦梅香把做工改了不少,台上只见香艳撩人,不见肉欲下流。但即便如此,也很让人把持不住。
就在这时,演到九花娘与徐胜相斗,台上演徐胜的蒋玉秀不知怎么绊了一下。虞冬荣凝神去看,见他脚步虚浮,动作也有些急促。可排练时分明没有出过岔子。
这一有差池,立刻就有喝倒彩的。叫骂声非但不停,反而越来越大。眼瞅着后头就出了乱子。虞冬荣终于察觉不对,往包厢看去,见瑞王爷正阴笑着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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