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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玉记 番外完结 (水在镜中)


  “鹌鹑戏子猴儿。我们就一玩意儿。”小玉麟轻笑一声:“您甭白费劲儿了。”
  虞冬荣皱了眉:“谁说的?”
  “都这么说。”
  “谁这么说谁才鹌鹑呢。什么玩意儿。”虞冬荣坐起来:“反正你明儿开始给我上课去。这个先生要是再不成,等什么时候秦老板好了,你上他那儿去熏一熏。”
  两个人古怪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小玉麟不情不愿地躺下了:“反正都是你说了算。”
  虞冬荣难得睡不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玉麟凑上来,把他的腰搂住了。
  虞七少爷颇为惆怅地叹了口气。
  入冬的时候,杨清菡终于回来了。秦梅香一得了信儿就带着小玉蓉上门去了。软磨硬泡,好说歹说,杨师父也没当场答应收徒,只说看缘分。缘分这玩意儿玄之又玄,怎么看呢。小玉蓉又伤心又失望,秦梅香却露出点儿笑来,只说你别多想,往后每一场都好好唱,就是了。
  等送走了满心迷惑的小玉蓉,秦梅香回到屋里帮杨清菡剥桂圆,一面剥一面闲话似地说道:“蓉官儿的游龙戏凤,您真该去听听。有您年轻时的味道。”
  杨清菡翻了个白眼:“要不是凭他那出戏,我连见都不见他。当我这儿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过来的?”话这样讲,语气却很高兴。
  原来是早就去听过了。秦梅香在师父身边多年,哪有不知道他的心思。但还是忍不住埋怨:“您既然有心收他,又何必当面挑了他那么多毛病。他又一向是个胆小的。”
  “我就是要他知道,甭会两出戏就得意了。他还差得远呢。”杨清菡拿软毛刷和细绢仔仔细细地擦头面:“腰那么硬,手那么粗。没等唱出个什么样子呢就先成了家,往后拖家带口的,负累多。若是再不下苦工,凭他有多好的嗓子,也是没用。”
  秦梅香叹气。他知道杨师父说的话在理。
  杨清菡擦了一阵子,慢慢有些出神:“我瞧着他,就想起你师兄来。挺好的一个孩子,就是胆小糊涂,早早就没了。有时候我也想,那时候对多点儿耐性,是不是现在你师兄还唱着呢。若唱着,还能同你搭个伴儿……”
  杨清菡早年收过一个叫兰幽的大徒弟。样样都好,祖师爷赏饭的那种。从一登台就开始红,可惜在应酬时被人带了歪路,小小年纪染了大烟瘾。杨清菡急坏了,绑也绑过,治也治过,各种法子都试了,就是戒不掉。然而兰幽唱得实在是好,有他在台上一天,别人的座儿都跑光了。也许是碍着别人财路,也许是自己厌了世,也许是意外。一日上台之后去应酬,死在了玉带河后头的一家馆阁里。怎么死的,谁也讲不清楚,只知道死得很不体面。当日同在一处的人很多,遗老遗少,富商巨贾,梨园里角儿,都有。谁也不承认这事儿同自己有关系。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旧王朝仍然有个名义上的皇帝。世道比如今还乱,官中断案全是糊涂账。曹家班上下打点,可惜最后也没能替兰幽讨个公道。
  杨清菡伤心至极,自此恨透了一直带着兰幽应酬,教唆他抽大烟的高宝英。案子被稀里糊涂地结了,杨清菡提着宝剑追到高家要宰人。高宝英起先还敢与杨清菡对骂,后来见动了真格,什么气势都没了。台上演帝王将相的,台下像小丑一般哭爹喊娘地被杨清菡一路砍进警察局。杨清菡为这事儿蹲了半个月大牢,出来后心灰意冷,说苏派就绝在兰幽这一辈儿了。
  直到后来遇见了秦梅香。
  他是个洒脱人,唯有对这件事讳莫如深。秦梅香刚红时,有一日同高宝英出去,被杨清菡瞧见扯回来,不由分说被罚在祖师像前跪了一整日。秦梅香是个灵慧的,领了罚之后去悄悄问了曹班主,才晓得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他怕杨清菡想多了伤心,把豆沙圆子往他跟前推了推:“师父,再不吃要凉了。”
  杨清菡回过神来,摇头道:“总也没有十全十美的。要么就是糊涂,要么就是聪明过了。”他这是开始数落起身边儿的这个徒弟了。
  秦梅香笑了笑:“您瞧小玉蓉,往后……”
  “小狗腿一个。”杨清菡直言。
  秦梅香失笑。杨清菡喜欢给刚见面的人下判词,周围的人或多或少都得过的判。虽然不好听也不客气,但往往一针见血,一语中的,所以成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叶小蝶是小财迷,何翠仙是小心眼儿,曹小湘是老鹌鹑,蕙香是小木头。秦梅香也得过,是小美人——那时候他面黄肌瘦,像个小叫花子似的。
  杨清菡吃了几口豆沙羹,想起了一桩事:“这回去申江走穴,倒是见识到了那头同行的热闹。别的也罢了,我瞧那机关布景真是有意思,比咱们一味在台上干唱好得多了。”
  秦梅香前年和虞冬荣一块儿去申江,在那儿与人搭班唱了半个月,也觉得那头的同行,论起新意来,比这边的同行要开放得多。只是一来这头的戏班还抱着老规矩,二来机关布景花费也大,所以想一想,也就放下了。这次听杨清菡一提,又有些动心。
  杨清菡不过随口一说,很快又把话头转到要紧事上去:“你嗓子怎么样了?手要不要紧?”
  秦梅香给他看,还是去年那个样子,双手又痛又冰地僵着。杨清菡攥着他的手直叹气:“这算是什么毛病呢。我看你也别端着了,姓许的那洋房里不是暖和么,你就住到他那头去算了。”
  秦梅香摇头:“不要紧。大夫开了药浴,一日两次泡着,如今已好多了,起码不红不肿了。”这毛病究其原因是年少时颠沛流离,冬季缺衣少穿做下的病根儿。想去根儿没什么指望,只是保养好了,发作起来会轻些。若是换在别人身上,其实是个无关痛痒的症候,但落到秦梅香身上,它就成了个麻烦。
  眼下除了身子骨儿上头的麻烦,还有另一桩麻烦,就是搭班的问题。蕙香撑不起来,曹班主想请秦梅香回来了。原本过桥时挑的连喜班,到这个时候就应该散了。这本来是很寻常的事,就算是大班子,有时也是说散就散的。只是念及同台一场的情分,秦梅香与吴连瑞想给班里的众人谋条出路。他同曹班主商量,让吴家父子过来曹家班搭班,正好也能和小玉麟配戏。至于其他人,曹家班有缺的窝儿,他们想顶也能顶过来。还有些可以介绍到其他角儿身边做场面。余下实在没办法的,各自封了笔散伙银子,让大家各谋出路去了。
  事情办到这个样子,可以说是厚道至极了。但仍然有些人是不满的。他们不敢去找吴连瑞的麻烦,于是见天儿地缠着秦老板。冬日不好过,秦梅香也理解他们,只是多少总觉得有些头疼。
  杨清菡恨铁不成钢地看他:“罢了,都推到我这儿来吧。我替你打发了。你啊,什么时候能学得狠心一点儿呢。”
  秦梅香有些歉疚:“师父……”
  杨清菡挥手赶他:“走吧走吧,老董待会儿要过来了。”
  出了杨宅,就看见许平山的车等在门口呢。秦梅香叹了口气:“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许平山一挑眉:“你家老妈子说的,天寒路滑,让我过来接你。”
  这是买通了家里人了。徐妈不知道许平山与他之间这些曲折,单觉得这人对秦梅香挺上心的,每回来也从不空手。许平山算是把秦宅从里到外地策反了。
  秦梅香上了车,手里头还抱着手炉。许平山瞧了瞧他:“花市那头新开了个电影院,左右今日无事,瞧瞧去?”
  秦梅香点了头。
  结果到那边一瞧,电影院的人正往外头走呢。打听了一番,说是今日不巧,停电了。
  许平山脸上露出些失望的神色来。他前阵子在外头忙了许久,这两天才回来。军务繁忙,与秦梅香原本就难得能凑在一处。这么不咸不淡地有半年了,说他一点儿不急,那是骗鬼呢。
  秦梅香心里哪有不知道的。他其实也闹不明白自个儿,这么若即若离地,是图什么呢。说想在一块儿吧,他总是犹豫;说把人赶走吧,他也犹豫。看别人看得挺明白的一个人,轮到自个儿,就开始糊涂了。有时候想着想着,老想起以前伤心的事儿,那是怎么也迈不过去的一个坎儿。可像现下这样,又觉得那些伤心似乎可以淡到不提了。
  他往外头瞧了瞧:“要么,去花市口儿的丰乐茶园坐坐吧?”
  茶园不比影院是砖房,大冬天四下漏风的。许平山瞧了瞧他苍白的脸色:“怪冷的……”
  秦梅香笑了笑:“那边儿有个曲艺场子,挺有意思的。许久没来,正好今日瞧瞧。”
  他肯有兴致,许平山哪有不依的。街道窄小,于是下了车一块儿往那头走。过桥的时候,瞧见许多买点心和小玩意儿的。秦梅香买了两块新出锅的碗糕,回头递给了许平山一块儿。
  许平山有点儿诧异:“给我的?”
  秦梅香点头:“咸口儿的,里头有香菇和肉末,也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就算递过来的是个窝头蘸砒霜,那也不能说不吃,何况是热腾腾的一块糕呢。许平山咬了一口:“呦,还怪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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