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贝勒当年卖不掉整座大宅子,于是就把周围能拆开的都零拆卖了。小花园几经转手,拾掇修缮,最后成了个独门独院的精巧园子,被秦梅香买了下来。那时秦老板刚刚走红,口袋尚空,能购得宝地,要多亏虞七少爷的慷慨解囊。
所以对于虞少爷偶尔赖在秦宅这件事,秦老板一向是欣然相迎的。
虞冬荣进门的时候,秦梅香正在院子里练功。
霜降将至,他通身却只着羊脂色的中衣,面上一层细细的汗,在太阳底下微微泛光。虞冬荣屏息看他行云流水的身法,只觉得他真应了那个名儿,整个人好似一棵白玉生就的梅树,端的是雪肤花貌,玉骨冰姿。
清到极处生艳色,秦梅香即便是卸掉戏妆,依然令人见之望俗。虞冬荣认识他好几年,常常厮混在一处,照理来说该当是见怪不怪的,可仍然时不时被他惊艳一回。可想那些只能偶尔在戏台上得见其芳踪的戏迷了。
秦梅香一整套练完,停下来时才看到虞冬荣,惊喜道:“七爷!”
一直在旁边伺候的徐妈赶紧递上来外衣和茶壶。秦梅香含笑点头,是道谢的意思。他对自己的身边人也永远是柔和知礼的:“给七爷泡壶祁红,要上次沈老板特意送过来的那个。”
沈老板是秦梅香的戏迷,也是新安的大茶商,每年来燕都看生意,都不忘给秦老板带一些有钱难买的好茶。
虞冬荣也笑:“我这是沾了秦老板的光。”
秦梅香正色道:“没有七爷,就没有梅香的今日,何来沾光之说呢?”
虞冬荣摆摆手:“得了,可甭提。你再这样,我还是回我自个儿那儿窝着吧。”
秦梅香于是含笑不语。
秦宅是个舒适所在。一来是宅院确实好,二来是有美人,三来是主人家会打理。最最要紧的是,秦梅香的厨娘方氏烧得一手极好的江南菜。没吃过方婆婆的菜前,虞冬荣一直觉得胡妈手艺很好;待吃过了,才知道什么叫作小巫见大巫。
秦梅香换了衣服洗了脸,陪七少爷窝在榻上吃茶说话。虞冬荣给他带了几匹好料子过来,还有擦脸的鲜奶霜和果仁李的琥珀桃仁。旁的倒也罢了,有一匹料子是飞花棉布,光洁细密,如银绸一般。贴身穿着,轻软又吸汗,是秦梅香最需要的那种。这种布早年是进上的,价格昂贵自不必说。如今棉纺多用机器,这类好料子已经几近绝迹。
虞七少爷就是这点好,他真心疼谁,肯在这些细致的小事上花心思。秦梅香一生都在江湖的风雨里打滚,面上瞧着温柔解意,其实内里早就是个金刚钻的心肠。若不是这样,他只怕连活都活不到今日。
可对于虞冬荣,他总是念着情的。一方面是虞七爷确实是他的恩人和贵人;另一方面,虞七爷待他,是待知己至交的样子。
他都是懂的,因为懂,所以也格外地肯拿出真心。
徐妈送了秋梨羹过来,秦梅香咳嗽了两声,拿来舀着吃。虞冬荣放下茶杯:“怎的又咳上了?”他们唱戏的,嗓子和肺上多少都带着一点暗伤,秦梅香因为早年受的苦楚,底子比旁人又更弱一些。
秦老板自己倒是不以为意:“一入秋就有点儿,也看了几个大夫,算不上毛病,吃些养阴的东西调理调理就好了。”
留声机里放着婉转低柔的南曲,两个人不知怎么从时局生意聊起了过往的旧事,一时都有些叹息。
秦梅香原本出身江南的名门,高祖父是旧朝的探花,家中直到他父亲那一代也很兴旺。然而天有不测,他长到七岁时被拐子拐走,卖进了安庆的戏班,从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变成了下九流的小戏子。学戏的苦就不必说了,更苦的却是旁的事。
他容貌出众,天资卓绝,照理来说应当顺风顺水,早早地红起来。只是既然入了下九流,从此自然命比草贱。班主贪钱,师兄弟妒忌。因为好容貌,秦梅香小小年纪就给人糟蹋了。他病了一场,身体从此坏下来。班主以为他毁了,放任他在戏班里自生自灭。洪顺班进燕都的时候,秦梅香只能跑跑龙套,连个开腔的机会都没有。虞冬荣那日偶入三庆园,看见他在后院儿干杂活,一面做事,一面清唱浣纱记里的词句,声音之清润动听,前所未闻。待看到他的脸,虞冬荣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他把秦梅香的事说给了五福班的班主曹庆福,曹班主亲自去看人。那时秦梅香瘦得只剩一对大眼睛,两腮全凹下去,胳膊腿儿好似芦柴棒。但曹班主和虞冬荣都深知,美人在骨不在皮。秦梅香被买入五福班后,只养了小半年,就如脱胎换骨一般。曹庆福当时对虞冬荣感叹道:“长成这副模样,就是唱成个破锣,也要红的。他那个从前的班主当真是瞎了狗眼。”
五福班又叫曹家班,是数一数二的梨园世家。秦梅香的境遇翻天覆地,便如洗净了灰尘的美玉那般熠熠生辉起来。出科时第一次登台,虞七少爷怕他冷场,雇了一大帮闲汉在底下叫好。谁知人家根本用不着,只一开口,底下的座儿就都惊了。待到一场唱完,掌声和叫好声排山倒海一般。秦梅香从此红了起来,成了燕都里数得上号的名伶。
说来虞冬荣最大的功劳,与其说是捧人,倒不如说是当年慧眼识珠。
秦梅香性子聪颖通透,红了之后免不了与人应酬周旋。他自人情冷暖与世态炎凉中长大,能忍能笑,许多无可奈何的事,也能想得很开。最初他只把虞七少爷与那些老爷们当作一路。可两个心思剔透的人凑在一处,彼此很快都察觉出对方的与众不同。知己的情谊渐渐盖过了一切。
如今他们只是至交。只是行止比普通的朋友来得更自在亲昵罢了。
虞冬荣斜倚在秦梅香身畔,哧溜哧溜地去吃秦梅香吃剩的秋梨羹。秦梅香先是捂着碗,后来拧不过他,颇是无奈:“你倒也不嫌脏。”
虞七少爷风流倜傥地睨了他一眼:“你要是脏,这世上就没有干净人儿了。”
秦梅香听得眼里一热。一时默默。虞冬荣也觉失言,正要说什么来哄,厨娘方氏端着两碗焖肉爆鱼面送了来。
虞冬荣低头吃面,浇头也不知在灶上煨了多久,肉质酥烂,一抿就在口中化了。秦梅香把青菜过桥往他这边推了推,才低头一口一口吃起面来。虞冬荣在秦梅香跟前向来随意,一面吃一面笑:“方婆婆的手艺怕是又精进了。”
秦梅香吃饭时不讲话,闻言只是微微一笑。直到放下筷子,才悠悠说起最近的一件闲事:“城里最近新来了一个戏班子,我和曹班主去听过几次,颇有几个好的。”
虞冬荣擦了擦嘴,略想了下:“不会是一个叫和春班的吧?”
秦梅香有些惊奇:“你竟知道。”他说着,有点高兴起来:“别的也罢了,他们有个青衣,叫小玉蓉的,唱得真是好……”
“再好能越过你去?”
秦梅香摇头:“那不一样的。一个人唱一辈子,能把一两个角色唱到极致,就算是有成了……”
两人正说着,徐妈撩开帘子:“少爷,七爷,有客人来了。”
是五福班的管事曹三德,领着个陌生的中年汉子。
秦梅香起身与他们见礼,虞冬荣也坐起来,笑着打招呼。他们与曹家班的人都是老相识了,曹三德也不避讳,把来意开门见山地讲了。
原来那汉子就是和春班的班主,想来请秦梅香与和春班搭一出戏。
虞冬荣淡淡地在一旁瞧着,心中冷哼。燕都唱旦的名伶不少,曹小湘和杨清菡都在曹家班,论资历论辈份都在秦梅香之上。曹庆福自己不来,只一个曹管事过来,这里面显然大有文章。
他想到了,秦梅香如何想不到,当下婉言相询。曹三德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事儿不怎么光明,于是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地说了。
原来和春班进京卖戏,还没等在哪个戏园子登台,先把瑞王爷给得罪了。他们是没什么名气的小班子,连着演了几场都被人搅合砸了。燕都名伶云集,戏迷口味何等刁钻。一传十十传百,还没待如何,戏班子的名声就先坏了。票买不掉,眼瞅着要入冬了,一班老小都要遭罪。无奈之下,只得四下活动,想找个名伶搭戏,救上一救。
瑞王爷其人,乃是旧贵族在新社会里混得如鱼得水的典型。他有权有钱,惯爱在梨园行里逞风流。只是这风流说穿了,实乃是欺男霸女的龌龊事。
秦梅香一听这个名字,半晌都没说话。他也被迫陪过瑞王爷,但那是没法子的事。如今若要他上赶着去趟浑水,触霉头,他是不愿意的。
虞冬荣也有了气,皮笑肉不笑道:“曹管事啊,你也晓得,秦老板最近忙得很,不光与你们曹家班搭戏,还有一出新戏要上。我来这儿才几个钟头啊,听他咳嗽就没歇过。”说罢拿眼去瞟秦梅香,秦梅香会意,立刻捂嘴咳嗽了几声。
曹三德陪笑不已,和春班的郑班主也是涕泗交流,苦苦哀求。
秦梅香被他们缠得有些踌躇。他欠着曹家班天大的人情,按说无论何事都不该推拒的。知恩图报,这是做人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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