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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云侯 完结+番外 (白刃里)


  而后,花重起身更衣,离开了这飘摇夜雨中温暖的灯火,孤身前往城北疫区。
  隔离区试药的病人不论病情处于哪一阶段,都要单人隔离。
  按照近乎严苛的一系列程序后,花重从容地走进一间空房,屋内摆设简单,门在他身后合上。
  凌晨时分,他开始发烧,进入疫病感染第二阶段。


第40章 大雨
  屋门轻轻合上后, 沈庭央睫毛微颤, 睁开眼。
  他腿上埋着一根银针,是日暮时分趁花重不注意刺进去的, 令他在疼痛下能够保持清醒。他知道花重不忍心让自己煎熬,因为换做他,也会这么做。
  沈庭央果断挑出那银针,不管针口瞬间淌出的血,运内力逼出花重给他喂的药, 披衣出了门,一路往城北疫区去。
  他问清花重所在院落的位置, 匆匆跑过一条街,在那围墙外的檐瓦下,却只是安安静静等。
  雨顺着瓦檐流成一线,沈庭央还披着花重的外袍, 他靠墙蹲下, 裹紧外袍, 花重身上独有的香气伴着雨水气息包裹住他。
  沈庭央后背紧贴冰冷的墙壁。
  而这墙内屋子里,就是昏暗中独坐的花重。
  沈庭央一言不发, 就这样等,时间一点点流逝, 天亮再到天黑,他听见送药送饭的动静来了又去,猜想花重此刻是坐在桌边,还是站在窗前。
  青州城事务裁断之权, 已全部转交给沈庭央,巡卫营偶尔来向他请示。
  沈庭央示意他们噤声,走到街口,一一吩咐下去。
  他问一名燕云军校尉:“燕慕伊可有消息?”
  校尉:“燕大人离京时穿过信,这些天汛期突至,北上道路多有塌方阻断,暂且未收道其他消息。”
  沈庭央处理了一应事务,就又回到街边檐下继续待着,看着雨水,沉默无声。
  一墙之隔的屋内,花重从凌晨到傍晚,体温不断攀升,眼底泛起血丝,耳后的淤血点渐渐连成暗红斑驳的细网。
  天再一次黑下来的时候,他的胃开始间断绞痛,小臂出现第一处溃烂。
  黑瘟疫已经在他体内苏醒,侵蚀他血肉皮肤,而后就是内脏、骨骼。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推向前去,生命冷酷的一面向他张开爪牙,让他清醒着等死。
  沈庭央还在外面,他对疫病的症状烂熟于心,只需按时间推算,就很容易知道花重到了什么地步。
  他祈求新药能够起作用,却又再明白不过人生无常,就在这样反复煎熬的拉扯中,迅速憔悴下去。
  次日傍晚,嘉善堂的伙计赶来,踉踉跄跄险些扑跪在沈庭央面前:“大人,大人……”
  沈庭央扶他起身,自己的四肢却也早就发麻了,道:“别激动,慢慢说。”
  伙计近乎语无伦次地道:“有用了!新药起效了!”
  沈庭央凝目看他:“真的?”
  伙计点点头:“潜伏期的病患从耳后出现血点的时候及时用药,未见发病,血点也渐渐消失,但……”
  小伙计脸色突然发白,意识到自己一高兴之下忘了侯爷的事,断断续续道:“但若用药不及时,目前只能遏制病情恶化,没法治愈。”
  他说完,忐忑不安地看着沈庭央,可沈庭央脸上并无甚么大悲大喜,只平静地淡淡一笑:“大伙儿辛苦了,既然如此,加紧提炼新药,防止疫情扩散。”
  小伙计愧疚之极,却明白此时什么安慰的话也没用,只好道:“世子殿下要保重身体,咱们全城的百姓都感激您和侯爷,老天有眼,您二位都得平安才行。”
  沈庭央笑意加深了些,点点头:“回去吧,疫区不宜久留。”
  人一走,沈庭央沿着围墙走回原处,手掌贴在墙壁上,冰冷的石砖即便两天过去,也并未被他体温捂热分毫。
  “听见了吗?他们说,你和我都会平安的。”沈庭央声音极低地喃喃道,额头抵着墙壁,“现在,我还不能任性妄为。你等等我,等到燕慕伊来接管青州城后,我就进去陪你。”
  他已守在这里两日一夜了。
  墙内,花重的体温时高时低,全凭他远超寻常人的意志维持着断断续续的清醒。
  他恍惚间似乎听到沈庭央的声音,那声音飘渺极了,几乎散在雨里。
  花重扶着床边雕花木屏站起来,靠在墙边,冰冷的墙壁让他清醒些许。
  他哑声道:“阿绾,是你么?我的阿绾……”
  沈庭央额头抵在石砖上,倏然浑身一震,他自幼习武,耳力目力极佳,听见了花重微弱的声音。
  他知道,花重给他喂药,原本打算让他沉睡三日,免去这三日悬在刀下的痛苦等待。花重不想让他难过,于是他一直不敢出声。
  可他再也忍不住了,花重声音里的虚弱已经无法掩饰,沈庭央手指死死扣住墙壁,抬高声音喊他:“侯爷,我在呢,我陪着你。”
  花重眉头微蹙,终于确定不是梦也不是幻觉,微微笑了一下,手心贴着墙壁:“早该知道我们小王爷无所不能。”
  沈庭央抬起袖子快速抹了一下眼睛,掌心舒展开,下意识地按在冷硬砖石上,好像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你疼不疼?”
  雨还在下。
  隔着墙,他们十指相并。
  花重忍住喉管和肺里剧痛的咳意,尽力稳住气息:“不疼,别担心。”
  “我想回到那一天。”沈庭央浑身脱力,一点点滑下去,跪在墙下,身后是一天一地的雨,雨里笼罩着无尽头的城池。
  “哪天?”花重的声音很温柔。他也渐渐不支,只能席地倚坐在墙边,屈起一腿,鬓侧抵着墙壁。
  沈庭央嘴角微牵动一下,眼里似是欢愉,又似是悲怆:“我流放出京,你扮作我侍卫,囚车里重逢那天。”
  那么他一醒来,就能看见春日艳阳天里,蹲踞在面前的慵懒美人。
  “或者再早一点,你伤得不轻,我刚收留你。在东宫百步御阶上,你赖在我身上那一天。”
  那么他一侧头,就能看见烟雨满川里,静静靠在肩头的君重。
  花重听着,也淡淡笑起来,忍住喉头腥甜,开口道:“最好是那一天,北疆天高云阔的喀穆沁草原上,我远远瞧见你。”
  那么他只需多留一刻,就能早些走进沈庭央的生命里。
  沈庭央死死咬着嘴唇,已是泪流满面。
  “侯爷,金陵的牡丹要开了,陪我回去看,好么?”
  大雨倾天盖地。
  病情急剧恶化的两天三夜后,这一晚,花重的症状终于不再向更糟糕的境地走去,他维持在低烧状态,疼痛不再蔓延,但眼下的痛苦已经足够摧毁任何一个普通人的意志力。
  沈庭央蜷在街边,像个无家可归的固执小孩,他得知这一消息后也只高兴了片刻,因为他很快意识到花重此刻面对的是什么。
  是刀割五脏六腑的痛,是呼吸空气如吞吐一把绣花针那般的痛,是四肢血肉溃烂在对比下已微不足道的痛。
  他想抛开一切,走进那房间里陪他。
  可这座随时会崩溃的城不允许他这么做,他得在这堵墙外,他是整座城的定心药。
  第三个黑夜降临。
  城外吞天噬地的黑暗里,急促沉重的马蹄声砸进雨里,如大地擂鼓。
  两匹千里马已疲惫得喘着血沫。
  “青州戒严,何人来访?”燕云军厉声问道。他们是整座瘟疫之地的刚硬防线。
  燕慕伊狠狠一勒缰绳,沉声道:“金陵来使,悬剑阁武者,奉命入城!”
  辛恕抛去一枚金令、一卷丹书,金令在翻飞中被火把光亮映出流转光泽。
  燕云军查看过后,道:“疫病每日的所有记录,城中都会传递出来一份,你们不必入城。”
  辛恕眼底发红,“铮”地拔剑:“开城门!”
  周围弓箭手立即戒备,箭在弦上。
  “宝贝儿别生气!”燕慕伊连忙挡在辛恕面前,对燕云军说,“诸位,自己人,回燕云州了请你们喝酒,他是急得上火了,大家都别冲动。”
  他握住辛恕持剑的手,安抚性地稍一用力又松开,道:“我们自愿入城,事急从权,请放行。”
  燕云军自然认得花重身边的剑客,何况这丹书诏令又在花重的命令之后,一切谕旨都服从按新不按旧的规则,本就可以放行。
  辛恕这一次很快被燕慕伊安抚下来,剑缓缓收回鞘中。
  城门缓缓打开,两人弃马,辛恕性情极烈,一路都在担忧沈庭央,几乎粒米不进,又没日没夜地策马狂奔,一下马竟险些站不稳。
  燕慕伊眼疾手快将他捞进怀中,二话不说背起辛恕,施展轻功掠身入城。
  待赶到城北疫区时,昏惑闪烁的火把光亮下,黑暗的街道笔直没入夜色,地上一滩滩积水反射晦涩的光,一切都像末世废墟。
  而沈庭央就在这毫无生机的街边角落,靠着墙壁坐着,檐下流落的雨水织成一张无形结界,将他笼罩在逼仄的一隙黑色里。
  他看起来不像活人,像棵枯萎的树,又或是一块顽石。总之是与“希望”两个字毫无关联的某种死物。
  辛恕第一眼看见他,几乎觉得沈庭央就要死在这一晚了,不论他命还在不在,都已经踏进死亡,余生再长也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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