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央算准时间,匕首抵在他喉咙上时,外头来了人,他装作来不及下手,匆忙翻出后窗消失在夜色中。帕赫启的手下冲进屋子,人仰马翻地救下帕赫启。
帕赫野提着大叱刀,大王子派来的刺客竟都不是他的对手,迟迟未能杀了他。城中官兵看见书院起火,巡防营迅速赶了过来,刺客们只得撤退。
帕赫野冲去帕赫启的院子,见他已没有危险,立即转身去找苏晚。可书院里已经没有了苏晚的踪迹,几处大火吞没了楼阁。他站在火海前大喘着气,深邃的灰绿眸子蓄满愤恨,悲痛地怒吼。
花重快马加鞭,从大良城赶回玄德城,所见亦是这一幕。
燕慕伊袍子上沾了火场的灰烬,禀报道:“奉侯爷的命令,暗中护着苏晚,不过他计划得很缜密,我们没有出手,只是……他已经摆脱我们的跟踪了。”
花重凝目望着大火:“东钦世子呢?”
“帕赫野安然无恙,他与帕赫启定会结成同盟。待他们回到东钦,大王子就离死期不远了……到时继位的,应当会是帕赫野。”燕慕伊说,“侯爷,苏晚若真是小世子,下一步会去哪里?”
花重毫无迟疑地道:“金陵。”
一个月后,一身半旧白袍的小少年牵着马儿,走在江南潋滟的暮色中。
前方一座繁华千古的城池,城门上方,书有遒劲的“金陵”二字。
第10章 斯澈
宽阔主街上,贩夫走卒、华盖雕车络绎不绝,沿路铺子酒楼门庭若市,放眼望去尽是熙熙攘攘的行人。
街边茶楼,沈庭央手边一盏香气袅袅的雀舌:“就快要道别了,不说几句话么?”
他对面端挺地坐着一名黑衣少年,面容冷峻,闻言脸色更冷了几分。
沈庭央一指:“云炼,你家就在那边,满城富贵府邸,都在那一带。”
云炼却一眼也不往外看,他簇长的睫毛垂着,冷淡地沉默。
沈庭央从玄德城一路孤身南下,走最艰险的岭北道,薄胤曾教过他躲避追踪的手段,于是沿路仍有无数人马明里暗里想方设法找他,都未能得逞。
途径庆州的时候,正逢开春饥荒,流民贫民就像遍地野狗。路边衣衫褴褛的少年围殴一人。他一眼看见飞舞的拳脚中,挨打少年那双漆黑倔强的眼,竟如一匹孤狼,趴在地上似乎怎么也打不死。
那双眼里沉默而野蛮的生命力留住了沈庭央,他抽出鞍侧断刀,救了少年。
那少年不爱笑也不爱说话,沈庭央丢给他半块饼,他就沉默地吃着。
然后,沈庭央就瞥见他破破烂烂的袍子里,肩头露出的一片红色胎记。
左丞相云颐十几年前丢失幼子,寻找多年未果。沈庭央与云家大少爷相识,知道他弟弟丢失的事情,也知道那孩子身上胎记模样。
沈庭央问:“你什么时候的生辰?”
少年哑声答了。
“有名字么?”
少年:“没有爹娘,没有名字。”
兴许是长年独自流浪的缘故,他性情极冷,锋利的眉目带着某种野性。
沈庭央轻轻一笑:“愿意跟我走么?”
少年抬眸看见他的笑容,就点了头。
“你姓云,叫云炼。”沈庭央告诉他。
云炼毫无波动地应了一声,仿佛沈庭央所说的一切他都可以接受。
……
可是一进金陵城,云炼就不说话了。
他冷着脸的样子着实与薄胤有些神似,沈庭央手指抵着下巴,瞧着他一笑:“你这稳重又冷漠的,让我想起一个人。”
云炼终于开口:“什么人?”
“已经背叛我的人。”沈庭央淡淡道,“不提了。”
云炼蹙起眉头:“我不会背叛你的。”
沈庭央听了,展颜一笑:“没有把你比作他的意思。咱们的缘分就到这儿了,走吧。”
摸出碎银留在桌上付茶钱,沈庭央起身,云炼只能跟了上去。
左相府。
云家少爷云追舒,是个娃娃脸的少年,一身白锦滚金袍,眼睛大而剔透,不笑也含三分笑,年纪跟沈庭央差不多。
云追舒找回弟弟的激动之情稍平静下来,笑容灿烂地打量沈庭央:“苏晚,我对你倒有些一见如故,这阵子就留下吧,我家里必得重谢于你。”
云追舒从前其实与沈庭央见过。
年纪更小的时候,一群少年在辽阔草原上驰马挽弓,沈庭央很喜欢这位昔日好友。
可惜如今认不得了。
沈庭央以前但凡在外,一概以面具遮面,云追舒并没见过他的长相。况且距上回相聚已有三年,少年人变化飞快,云追舒自然是认不出的。
沈庭央却微微摇头:“在下孑然一身,不求别的,唯有一事。”
云追舒立即道:“只要能办到,绝不推辞,我云家向来不亏待有恩之人。”
沈庭央笑了笑:“在下想求见太子一面,若少爷能帮衬一二,再感谢不过。”
沈庭央不敢贸然去见皇帝。他仔细回忆父亲曾经说过的话,思来想去,找太子是最稳妥的选择。
东宫也不是说进就进,云追舒应下他的请求,但须得拜托父亲打个招呼,至少也要次日才能拜见太子。
云颐和夫人闻讯回府,一家人将失而复得的小儿子云炼视若珍宝。傍晚府里设宴款待沈庭央。
左丞相云颐天命之年,温文尔雅,与躲在山里种地打渔的老丞相杜延年截然不同。颇有风度地道:“苏晚小公子从北方南下,一路不少艰险吧?”
“庆州春荒,北疆难民也四处流离,的确不好走。”沈庭央真诚谦和地道,“好在带回了云炼,别的也不值一提了。”
灯火阑珊的丞相府花园,宴罢人散,沈庭央独自散着步,云炼安静地跟了过来。
“你要走了?”云炼问。
沈庭央笑笑:“明日去见太子,往后如何,尚且还不知道。”
“苏晚。”云炼说。
沈庭央拍拍他肩膀,抬头看了眼空中那轮明月:“追舒很喜欢你这个弟弟,往日的苦都过去了,云炼,要好好过。”
云炼黑眸凝的沉沉,望着他:“我可以跟你走,你要做什么去?”
沈庭央淡淡道:“你是丞相府世子,云炼,你不可以跟在谁身后了。”
翌日,东宫。
得了云府引见,沈庭央随宫人穿过开阔的殿前广场,门庭重重,绕过长长的游廊,一步一步走上石阶,往大殿走去。
他思绪万千。
太子会相信他吗?如今除了薄胤,没人知道他的长相。正是父王从前对他的这种保护,令他能平安走到这儿。可如今他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楚腰刀和还霜弓都丢在了王府。他必须获得太子初步的信任才行。
沈庭央的母亲与太子生母都出身苏氏,除了未曾谋面的舅舅,太子已是他唯一的亲人。
近在咫尺的惶惑笼罩了他。
玉阶彤庭的大殿,太子萧斯澈坐在书案后,手边一本打开的折子,一身珠灰宫纱袍,玉冠青丝,眉骨和鼻梁投下分明阴影。
宦官一声通传:“殿下,云家世子带来的人到了。”
沈庭央站在丹墀尽头,宁静地望着一殿之隔的人。
他盯着太子的脸,那是苏家人的长相,与母妃画像微妙的肖似。
漫长颠沛流离的尽头,系于血缘的直觉冥冥中牵引着他,却又不敢再走近。
太子不经意地抬起头,双目如蕴秋水,既温和,又有种刻骨的锋利。
沈庭央迈着不由自主的步子,几乎随时想要逃走。他伏地深深一礼,敛下眸子。大殿太安静了。他突然感到万分疲惫,汹涌地淹没了他。
太子搁下了笔,端详沈庭央,轻轻开口:“抬起头来。”
沈庭央抬头,双眼始终低敛。时间无比漫长。他凝起精神说:“殿下……”
“过来。”太子却忽然对他说。
沈庭央蓦地看去,太子朝他招手,示意他走近。
片刻后,带着淡淡笑意问:“你是绾姿,对不对?”
沈庭央怔在原地。
唤他的这一声,好似一把利刃,顷刻粉碎了他所有防备。
太子向他微微张开手臂。沈庭央不知自己怎么走上台阶的,氤氲着浅淡兰香和药香的怀抱,就温柔而坚定地接住了他。
“你回来了。”
家人。
“孤一直在等你。”
沈庭央浑身再没有半分力气,只是用力摇头。太子就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小家伙,该叫我什么来着?”
东宫大殿外卷来一阵馨然花香,他如在梦中地攥着他衣袖:“太子……太子哥哥。”
四下安宁,萧斯澈就温和地同他说话。沈庭央缓过气来,恍若隔世。
“殿下怎么知道是我?”沈庭央茫然地抬头。
萧斯澈端详他:“你不也一眼就认得我吗?”
沈庭央失落地说:“我什么也信物没有,东西都丢在王府了。”
“身外之物罢了。”萧斯澈擦去他脸颊泪痕,“身份可以慢慢查认,孤想必不会看走眼的。”
沈庭央起身,一掀袍摆跪在萧斯澈脚边,抬头红着眼睛:“殿下,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我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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