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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 (王白先生)



这一下他只是试探,留了心眼,身遭都早有防备,就怕是周围那戴着锁链的古怪老人又出手,或是更有机关在这佛龛案台之中;但没料到丝毫不会武功的王樵身上却陡然震出一股湃然内力,这一拍之下,反激出来,撞得他向后一个趔趄,震得掌脉隐隐做痛。仔细看时,才见王樵盘膝而坐,五心向天,手掌与那尊舍身佛的手掌上下相对;面色殷红,鼻尖汗珠滚动,头顶更有丝丝真气缕缕蒸腾而起,若是惯常习武之人,都知道这是极高修为用功到极致后的化境,但他们先前都试过王樵,确信他气海空虚,脚下虚浮,那是断然装不出来的。那这其中的机巧,便要着落在这尊喉头被穿了铁链的金身舍利身上了。

庞子仲也来到薄暮津身旁,伸手试了试王樵,和薄家少爷互换了个眼神,两人心中都有了计较,暗道:“难不成这一回……”却都没有说出口来。

王仪突然叫道:“你们看!”庞、薄二人抬头去看时,只见那金身身后,原本连着那些黑色淤泥状的不知是植物还是动物的古怪活物,正以金身为核心,突然一点点开始朝上枯萎,散发出一股腐臭的气息,令人恶心欲呕。跟着是那些仿佛蜗牛般留下黏液的怪奇物事,这会儿化作一滩脓水,从墙壁上往下滴落。那腐败枯萎的状态一直朝上蔓延,紧接着是那些墙壁上的千面脸孔,它们发出人一般的凄厉哀鸣,开始一张一张地死去,有的腐烂露骨,有的枯萎凋零。三人都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直到王仪叫道:“糟糕!”便见那腐坏继续往上蔓延,天花板上那些会发光的苔藓也不例外,正从角落往中央一片片地枯萎败落,顷刻间便要看不出原本的图形文字。王仪顾不得那苔藓中暗含的毒素,好在此刻离得也远,只顾着抬头尽力默记。不过一炷香功夫,原本于天璇之上粲然生辉的“龙图”,便只剩下些灰败枯萎的草根。

再转头去看王樵,他倒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但那尊金身上的金漆却全然剥落,只剩下一副蜷缩人骨,喉头洞穿,姿态扭曲,显然生前遭受了极刑。那一副枯骨的细长手指如今搭在王樵掌中,仿佛不盈一握。王樵微微睁眼,握了握那只手道:“晚辈知道了。”便见那具枯骨也似乎一瞬活了一般,轻轻一晃,仿佛要挣扎说些什么,喉头牵动锁链,整具骨骼便在那一瞬碎成齑粉,在地板上渗落了浅浅一层。

几人都被这景象震慑住了,一时难以开口。便见王樵收了架势,一改往常闲散不经的模样,规规矩矩地跪定了,朝着那撮灰烬磕了几个头。

薄暮津这一回不敢贸然惊动他,只轻声唤道:“王老弟!王樵!”手上暗暗运起气劲,再去握他肩头。可这一下却又仿如蚍蜉撼树,古井无波,薄暮津想推他起来,却纹丝不动。只见他一双眼怔怔看着前处,思绪却不知飘在何方,便似乎有什么无尽的难题摆在前头,等他专注钻研。薄暮津又唤了几声,他方才似乎听到了,慢慢转过脸来,循声望去。薄暮津和他视线一碰,心头不由得一凛,察觉到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仿佛有什么人透过王樵的眼睛,从遥远的某处窥视过来。那视线掠过薄家少爷,却停在远处的王仪身上。姑娘没防备正对上那泠泠视线,仿佛一股冷气直灌心底,不由得惊叫出声来,“你是谁?!”往胖子身后便躲。王樵眉头微蹙,双眸失焦片刻,一晃神之间,那眼中便只剩他自己了。

庞子仲喃喃道:“我说什么来着?果然是在你身上……”

王樵眨了眨眼,猛甩了甩脑袋,这才苦笑道:“这可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说着摊开手心,只见原本一只白玉细腻、从未做过重活的手掌之中,此刻便如那尊金身无二,掌心端端正正地烙了一个“凤”字。

浑浑噩噩之间,好如一场大梦。喻余青倒不是没开口说过一个死字,但多半是他美人在怀,良辰美景之时,拿来轻言许诺,换得佳人一笑罢了。他恍惚间仿佛回到金陵王家的武场之上,伴随晨起的曦光和钟鼓,朝暮便也一如平日流水般地过去。昨夜女孩儿为他落的泪水还沾在衣襟上头,泪痕儿被朝阳逐渐晒干;三少爷坐在茶房打着盹儿,在他看过去时罅开眼缝,冲他招手。

‘你别尽来看我呀,看我不如自己也学些,起都起了,便练一练;日后行走江湖,莫说防身也好……’

‘我干么要行走江湖?我看你就够啦。’

‘那防不着有人要打你呢?’

‘我这不是有你吗?谁敢打我呀,何必多此一举……’

三少爷抻长了腰说,好啦,看也看够了,回去睡个回笼觉去。阿青同去么?

我哪里敢同去,他听见自己说,少爷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只得连少爷躲懒的份也一起加紧练了才行,可不敢片刻怠惰呀。

那我睡着的时候要是有人来打我怎办?三少爷耍赖道,把我打死了,那你岂不是白练了这身本事?

少爷您脸皮糙厚,轻易打不死的。

但说虽说了,逞一时口舌之利,还是得哄着他回屋睡去。也不知道这一天时晌,这位爷如何能睡得安安稳稳,头也不疼。他打了蒲扇,换了薰炉,听少爷咕哝说道,你昨晚又去了哪家姑娘那儿?一身的脂粉气。

你都知道呀?

知道呀。窗格子落着冷风呢,睡也不踏实。

那我下次记得带紧些?

带紧了又澳得慌。

他这么说,停了停,翻了个身,问,你喜欢哪一个呢?

哪一个呢?哪一个都很好。喻余青想,一定要有一个吗?那又好像哪一个都不对了。可如果不去挨个儿找,那一个难道会自个从石缝里蹦出来?

他想问时,少爷却睡着了,气息绵长安稳。他也不敢离开,就好像他先前说的话在脑海里扎了根,离开了便仿佛真会出些什么意外。他更不愿懈怠了功课,于是便将脚步放轻,手上狎指作剑,就在床畔的方寸间辗转腾挪练起步法身法,但见身轻如燕,气吐如兰,那招招式式演练起来,凌厉狠准,却又化作一指清风,消弭于无形无声之间。

身遭有女子惊呼,过招对掌的气力催动,铁链交加的金石重响。身子一时重重摔落,一时又仿佛被拖曳来去,一时又似乎腾云驾雾。脑袋里时光错乱,他一会儿想‘别吵醒了他’,一会儿想‘要是我死了呢?’,这想法牵动心口,一股剧痛刺得神识昏聩,‘是了,我受了伤……伤在要害’,想提一口气时,只觉得浑身经脉疏断,气息壅滞,难以接续。

这时一股真气催动,从手部太渊穴源源不断催入四肢百骸,吊住他心口一气;又有什么古怪物事仿佛草药,敷上他心头创口之上,便极好地愈塞了伤口和脉络,泄流不止的血液和真气都得以阻止。喻余青感觉灵台神志逐渐清明,四肢五感也逐渐归位,方才觉得浑身仿佛一把破布被重新缝补拼成人形,在把飘远的魂魄掼回体内似的;他呻吟一声,勉力张开双眼。

身遭早已不是恰才的光景,那美貌却扎了他一刀的师姊不见了,浑身发白的判官也不见了,救他的是那位老人。二人身处楼间隔板狭室之中,此刻对坐面前,一双嶙峋怪手握着喻余青的手,牙关格格作响,面貌愈发狰狞骇人。这场景看来极其诡异,要不是喻余青感到那内力的确源源不断自老人身上催动而来,护着他心脉方才吊住他这一口气,单看这眼前这副狰狞景象,倒像是索命的妖怪正在害他。老人见他悠悠醒转,低声喝道:“别出声!快随着我内力疏导调息,压下翻涌血气。我在救你!”

喻余青知道他所言不虚,心下感激,但要说一个谢字时,只张了张口,倒先喷了一口淤结胸口的脓血出来。老人叹道:“也是天意!嘿嘿!我们不人不鬼地活了这些年,好容易以为可以逃出生天,到头来却又着落在你这后生身上。生死局,生死局,生死从来都两字,既生身便死相随。你先前救我,我这时还你。世事若是都算得如此清帐,那该多好?”他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催动内力,喻余青头脑昏沉,却听得那老者骨骼喀喀作响,隐约一股令人犯呕的腐烂腥气传来,忍不住张眼去看,但见那老人一半的身子正在腐坏,腐肉落下,逐渐露出森然白骨;另一半却如同植物枯萎凋零一般,失去颜色,变为尘土。不由得大吃一惊,气息倒转,经脉逆行,真气激荡,在渊液之间乱捅乱钻,一时间冷汗涔涔而下。老人喝道:“闭了眼!定下心来!我要死了,你年纪轻轻,也要跟我一起死吗?”

饶算喻余青冰雪聪明,却也一时想不通这老者怎么突然变成了这副模样,又突然便要死了?他凝了凝心神,终于压下翻涌气息,但想开口说话时,却被那老人乱七八糟的霸道真气占住肺腑,心口剧痛居然都感觉不到了,但口舌却也再不听使唤,只能感觉到经脉被数种全然不同的真气左冲右突,浑身肌肉全都突突跳动,便似有千百只虫子在十二脉中到处乱钻。

老人道:“你说不了话,就好好听着。若你想要活命,那便不要隅抗,顺着我指点的经脉去走。呵呵,倒不是我活到这把年纪,突然犯了好心来救人;可也不是我狠心,救人又不救彻。我所剩的时晌怕是不多,来不及与你一一解释。要怪只能怪你,怎么偏偏选了这么个时辰送死?”他顿了顿,又道,“但你这小子也是古怪,但见过我这副鬼怪模样的人,哪一个不吓得肝胆俱裂、落荒而逃,把我们当成妖魔鬼怪?你却能一口一个老前辈的,叫得亲昵。不管你这份心是真是假也好,你这一趟若是走鬼门关回转,说到底也是你自己挣的。”这老人先前说话颠来倒去,就像好几个人在来回争抢一样,倒是这几句话说得十分通畅。“我接下来要说些旧事,你若活得下来,这事便都要担系在你身上。你若是想活,便得受这些罪。你受得住么?若受不住,不如我直接给你一刀,走得快活些。莫说我老头没警告过后生:有时候,嘿嘿,活着比死难熬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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