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余青笑道:“这么说来,你是知道在哪儿的了?”
男孩站起来拍胸脯说:“公子爷既然对我俩这般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小子自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学着人老成说话,假模假式,滑稽可笑,却也让人下不了狠心。“只是那地方地处偏远,不如我带您去了。”
喻余青便问:“我听说要上得登楼,手续繁琐,‘十二门中客,不为外人道’,你怎么会知道?”
那小子嘻嘻笑道:“正经大路,正门手段,自然去不得。但我与玉儿成天标着外地客人,有一阵子总见着许多武林人物来到这儿。我俩也是好奇,一路追去看了,就知道了。数百来人聚集在一块,看他们大手大脚地吃喝,恁地浪费,许多菜肴都没碰过,我俩便冒充小厮,去捡剩饭菜吃。”
喻余青道:“那也就麻烦你引路了。”他看那男孩虽然相貌平常,但一双眼里灵气流动,是个极为聪明的主儿,心想他们去看十二登楼,倒不见得是混饭吃,那儿高手如云,一旦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如此聪明的孩子怎么会给自己找这么大的难处去?只是也不戳破,也不惧他耍什么手段,微微笑道,“你叫什么?”
那孩子道:“乞儿有什么名字了?我妹妹叫玉儿,我就叫石头。”摆明了是告诉他自己不能说真名。喻余青也明白,便道:“你妹妹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自然可以叫玉儿;你却与石头半点不似。我看你却是个石猴儿,外头的壳是假的,说不定哪天便蹦出去了。”男孩嘻嘻一笑,道:“公子爷爱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
喻余青带了两个孩子,心想眼下快到月圆,十二登楼的比试也一定到了最精彩处。趁着王家的世家交好都在,将这事禀报各位名宿前辈,他们自然会有决断,王家着一门大仇也不算空落了。自己身为这一代里领尖的晚辈,也算是不负所托。他一路上只顾着先行照顾少爷,从不曾拾掇自身心境,眼下一想,也不知父亲现在如何,自己那些红粉知己们会不会觉得他已经死了,傅家小姐又还会不会继续等他?喻余青生母自他出生起便过世了,父亲这两年才走出丧妻的阴霾,重新续弦,给他生了一个弟弟,如今尚在襁褓之中。也不知道遭此劫难之后,弟弟是否逃出生天。他首要之务是护着三少爷,这一节从头至尾都不曾去想;眼下见着这两个孩子,心中不免一痛,想如果父亲出事,自己又不得回去,那弟弟若是侥幸得活,也许将来便也像这两个孩子一样,得流落街头,乞讨偷窃为生了。
思想之间,回到客栈房内,一推房门,却是吃了一惊:屋里空空如也,桌椅揿倒,床铺散乱,哪里还有王樵的影子?
第十一章 抱朴真共假
王樵被颠得醒来,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换了位置似的,翻江倒海,只是想吐。他当时以为是喻余青回来了,打开门就被人点中穴道,用布袋蒙了面,糊里糊涂地带走。这会儿醒转了,却是头朝下的,被人扛在肩上,听着风声,却似乎在山崖绝壁上飞奔。
王樵心下暗叫“糟糕”,却也没有办法,只觉得头晕脑胀,想不出什么来由。只是这里是临安地界,若是那些仇家追来,却把十二登楼的东道主们看得轻浅了。即便是那些仇家追来,怕也该像王家之前那百余口一样提剑杀了,何必还点中穴道?他身无长物,更无武功,若说是抢劫杀人,也说不通。
他正胡乱想间,对方将他从肩上扔下,摔在地上。王樵想动,却发现四肢不听使唤,怕是穴道仍然没解,只是自己脑袋不知为何当先清醒过来了。有个苍老声音开口道:“就是这小子么?”
“是,”带他来的那人道,“趁他独自一人时动手,这小子没有半点功夫,轻易就点了穴道。”
堂上那人冷笑道:“哼!金陵王,金陵王!你家小儿子就是这副模样,还好意思叫着这么大的名号!也不怕跌了祖宗的份儿!”
又一人问道:“沿路没有教别人发现吧?”
“自然没有。”
几个人嘿嘿地笑了几声,道:“将他带去厢房里,换了干净衣服;找几个软玉温香的女娃看着,再解穴唤醒了他。这样的小生,初逢大难,定然手足无措。我们不必来硬的,治的法子有得是。”
王樵心中苦笑,暗道他们用尽心思,却可惜自己身无长物;更兼自己就算在家时,多少女子在身边来往,勾得喻余青连番殷勤,上下跑动,自个儿却看也不看一眼。若是他这病还有得治,他还何必要去出家?
但眼下却也只得装死,任凭人摆布把衣裳换了,身子擦了,还点了香薰,当真有几个软语娇侬的女子一路侍奉。王樵任由她们摆布,心里却在想:但愿阿青别给他们捉住就好。他回来看到我不在了,定然又要忧愁烦恼。唉,我本来出家,就是不想看他忧愁烦恼的样子,结果眼下出了这一桩事,两人都逃不了要忧愁烦恼。待把这事跟世家叔伯说了,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跟着忧愁烦恼,但他转念一想,至少我们还有着忧愁烦恼的本钱,便也释然了。这时有人往他身上穴道上按拿解穴手法,对旁人轻声说道:“你们下去吧,他快要醒了。”竟是个女子声音。王樵只是装睡,然后故作迷茫地缓缓睁眼。他平日里就睡得多,装睡这个法门用得可谓炉火纯青,旁人看不出来破绽。
床帏旁坐着个形容艳丽的美貌少女,见他醒来便朝他婉婉一笑。“公子醒了?”
王樵装着头痛欲裂的样子配合她表演,一面问道:“这是哪里?你是谁?……”然后陡然一个激灵,“啊哟!”呼哧一下坐起身来。以前他不想练功躲懒赖床被母亲抓住,这一招总是百试百爽。
那少女笑道:“先前我家哥哥冒犯了,未打声招呼就冒昧将三公子请来楼上。然而危急关头,其中苦衷,万望见谅。”说着便伸手服侍王樵起身下地,趁着肌肤相触之时,那温软身子直往他身上靠。
若是此刻换了喻余青在场,恐怕才是投其所好,这会儿已经不知姐姐妹妹地过上什么神仙乡的日子,但王樵却全没有旖旎情思,心中只是在想:“他们知道我是谁?是了,若不知道是谁,干么绑我?什么危急关头,他们知道那些事么?他们是哪一个教派门下?‘楼上’——”
那少女玲珑心窍,此时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道:“公子爷不必忧心。其实若按辈分算,我得叫你一声大哥才是。”
王樵心中一动,道:“姑娘和王谒海王老前辈该怎么称呼?”
那女子笑道:“你想到啦,那是我爷爷。”她引着王樵走向房门,窗外山风猎猎,居然身在极高处,倚着栏杆往下看,但见一片黑黢黢地,这楼阁居然建在百丈绝壁之上。
“眼下‘十二登楼’正在要紧处,”那女子说道,“爹爹抽不开身,但又听闻了金陵王家出了大事,心急如焚,这才让我哥出此下策,请你上楼。还请三哥不要见外,若是你从十二登楼正门进来,那麻烦可就大了。”
王樵讶道:“世伯翁已经知道了?那烦请姑娘引我去见,这情势当真万分紧急。”
那女子嗔道:“三哥见什么外来?我们都是王家,庐陵金陵,平辈论交。我叫王仪,你叫我仪妹就好。三哥到了我们这里,就安全了,大可安心定神,一切从长计议。”
王樵从来对男女之事不甚了了,这亲密功夫作用在他身上真是走歪了道,也不管王仪口中软绵绵的情谊,对这个送来的便宜妹妹看也不看一眼,敷衍道:“是了。妹子,我们还是快见世伯翁。我有个朋友一同来的,若是发现我不见了,他还不定会急成什么样呢。”
正说话间,窗外恰然一阵朗声大笑,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推门而入,说道:“贤侄孙平安,真是我王家之福了。”听那话声,正是先前王樵被带到这里来时在主座上说话的老者。王樵心中一凛,心道你刚才见我时分明不是这么说的,眼下这样惺惺作态却是什么意思?原本他以为对方是魔教中人,现在知道这是庐陵王家之后,大感疑惑;但面上仍然一副松垮垮的样子,躬身行礼。王仪在他旁边俏声说道:“这便是家公了。”
王谒海年岁看上去比王佑稷要大一些,一张面皮橘子似的皱着,但皱纹里头藏着一双精亮的招子。他也不与小辈多寒暄客气,去堂屋主座坐了,受了礼,像个慈爱长辈那般把王樵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才开口道:“我先前才为十二登楼的事,与你父亲往来通信,原本还想要约他带你们这一辈的孩子们来,就算不较量武艺,单是和同辈人认识认识,日后有个照应也是好的。谁能想到……”
王樵顿了顿,压下心头翻涌,道:“小子家中出了大事,六神无主,只好日夜兼程,往世伯翁这里来,求世伯翁给拿个定当。谁料世伯翁居然已经知道了。”
他这话里压了一层话,隐隐有些不客气。王谒海那样的人精也不用他说透便知,呵呵一笑,又跟着长叹一声道:“也是说不上的机缘巧合。今年的登楼,你父亲仍然向往年那样,推脱不出,他是避世之人,不愿意争这些虚名,做长辈的我也省得,所以一贯也不去麻烦打扰他。但谁料今年的登楼,却出了一件大事,不得不请他再度出马。我派人过去金陵送帖子,却被洪水阻隔,耽搁了时日,等到进城,却恰好撞上了那些妖人。”他一招手,唤上来一个门下子弟,显然也是早候在门边的,向王樵介绍道:“这是我那不成器儿子收的最小的徒弟,姓胡名人杰,功夫没有学到家,唉,丢人,丢人。来,人杰,给樵儿说说,你见那日里如何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