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十七道:“那是自然。”
段无痴见他言毕,正要走向伊春秋,忽道:“且慢,我有话要问。”
柳十七脚步一顿道:“前辈请讲。”
“你练的内功,如何不光是无相功?外家功夫只是浮于表面,可我从没见过有人能将内力混练还不走火入魔。”段无痴沉吟片刻,道,“你的内力很怪,说是进步,与你我初次见面间隔不过小半年,怎能做到这般境界?”
闻言,柳十七竟笑了。
少年气犹存的面容,笑起来更加好看,他道:“慧慈师父传我‘自在无相功’,却并非全是内家功夫。他曾说‘无相’二字非是要诀,而是情态,修习至深处抛弃外在色相,不寻尘、不住定,方能思绪浮游天地。如此心法,自能与旁的口诀融会贯通。我修习无相诀时武功尽废,此后有无相功为依托,再修习‘斗转星移’——你们口中的‘照月移星’——自然事半功倍。”
他停了片刻,又解释道:“至于时间,‘斗转星移’修习期间,每一个吐纳都在引导自身真气运行,入夜休息不成,内力回转小周天,需要更上层楼的时间便短许多了。”
段无痴一点就通,皱眉喃喃道:“原来如此……倒是我这十来年都拘泥于表象……今日听君一席话,大惑得解,来日定要再讨教!”
柳十七不正面回答,只又朝他行了一礼。
苍天悠悠,段无痴长叹一声,分明是失意而归,他心中却仿佛有什么关键之处被点透,连带着那败于他人掌下的激愤也不再了。
与多年前一样的结局,他败走中原,可时光荏苒,心境到底不再相同。
段无痴长啸一声,兔起鹘落,直往淮南镇外而去。
见他离开,柳十七长舒一口气,他抬手捂住心口,方才段无痴三掌对他也有伤害,此刻他离开,吊在喉咙的一口气才能放松。柳十七封住穴道,阻止淤血滞留经脉,静静地盘腿坐下,双眼轻合,运功调息。
耳畔杀伐声犹存,不到一刻的时间,他呕出一口黑血,浑身松快许多。
水月宫高台之下厮杀不断,柳十七匆匆一瞥见闻笛没有大碍,径直加快脚步行至伊春秋身边。她与盛天涯在一处,出手替他疗伤。
“师父。”柳十七喊道,“封师兄不见了。”
伊春秋道:“不必理会他。”
他见伊春秋与盛天涯似乎毫无罅隙,疑惑道:“师父怎会为此人疗伤?”
伊春秋还未回答,那厢盛天涯却忽然笑了:“你师父是我的师妹,自然什么都听我的。而今《碧落天书》都在我手上,她怎能不和我站在一边呢?”
此言一出,柳十七仿若五雷轰顶,他手间顿时失了力气,茫然地虚握住。
他愣在原地,耳畔一阵嗡鸣,却又听见盛天涯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好师侄,你经脉奇佳,天生适合我派内功,若是参透这《碧落天书》,假以时日,不怕成不了第二个叶棠!望月一脉七十年前为中原各大门派所伤,险险绝了后,如今不仅‘照月移星’尚在,连《碧落天书》都重现于世,岂非上天要我们重回中原报仇雪恨?你师父不是拎不清的人,你乖乖听话,待到我们大功告成之日……”
“师父!”柳十七打断盛天涯的话,怒不可遏,“你在扬州、在淮南都不是这么对我说,你说要拿回来……你说师祖本意不是如此!”
少年人的脾气来得又急又快,他连问数声,伊春秋默然不语,柳十七心中一惊,有什么情绪正破土而出。他等不来回答,情急之下竟一掌打向伊春秋——仍是收敛力道,只是还未到,忽地被伊春秋擒住了手腕。
她之修习以北冥剑法为主,内功主阴阳调和的路子,因她是女子,又更阴寒些。此刻被擒住手腕神门,寒凉真气一激,柳十七仿佛回到当日落水,半边身子倏然一冷。
“师父!”他喊,可并无其他人听见。
伊春秋美目低垂,声音几不可闻:“十七,师父骗了你。他是我师哥,师父死了,我当然什么都要听他的。”
他被这话震得浑身一抖,四肢无力胜过刚与段无痴对掌之后。但愈发混乱的环境,柳十七却蓦地灵台清明,几乎是片刻之间找出了不对劲。
他咬了咬牙:“师父,你当真如此绝情?你和你那位师妹——”
故意提到的名字,柳十七见伊春秋如死水的眼底同时有了一丝波动,转瞬回归他熟悉的情绪,心中越发笃定。可伊春秋旋即道:“逝者已矣,不必多提。你若不想与你师伯一道,现在就下山去。”
某个想法似乎便在这三言两语间得到印证,柳十七目光微转,盛天涯从头到尾都不为所动,他更加断定自己所想是对的,朝伊春秋一鞠躬,往山下跑去。
远远地他听见盛天涯的声音:“师妹,你当真为了我……什么都肯做。”
伊春秋道:“本门光复,对我没有坏处。”
后头还有什么模模糊糊的音节,但柳十七耳畔只余风声,听不真切。他一路加快步伐跑向高台之下,从人群中慌忙地找闻笛,心如乱麻,注定找不见,越发慌张地四处跑,黑衣人所剩不多,眼见这些正派便要掌控局面。
“哎!”柳十七撞到一人,手刚本能地运气,忽地被按住了。
莫瓷揉着被他撞到的额头:“柳师兄,我方才看见你,四处找——闻师兄在东边等你。”
他茫然地抬头,没回过神似的,听完莫瓷的话就僵硬一转身朝他手指方向去了。莫瓷手还未放下,柳十七不见了踪影,他睁大了眼:“柳师兄的轻功……当真厉害!”
东边靠近水月宫密道入口,柳十七听封听云提过,此刻他还未靠近,便看见闻笛站在那处,对着一处堵死的石堆若有所思。
“笛哥!”他道,仿佛找回了主心骨,爆豆子似的把伊春秋之事说来,“师父她不知怎么回事,让我走,还说要帮盛天涯,因为他手上有《碧落天书》。但是师父不是知道么,真正的《碧落天书》明明在我——”
“嘘。”闻笛一把拉过他,捂住了柳十七的嘴,单手揽住后腰,全然拥抱的姿态,却在他耳边轻声说话,“她是知道,盛天涯未必。”
柳十七匆忙道:“这我理会的,让我走,怕盛天涯知道真迹在我身上,但也不至于如此!我先前猜想她是否有难言之隐,见那模样,又不像把柄落在盛天涯手中,而盛天涯当真会信她?……与盛天涯决一胜负,也不至如此!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她是、是——”
若要硬碰硬,伊春秋未必把命都输掉,柳十七在场反倒胜算更大。
但先支开封听云,又逼走柳十七,她要独自面对吗?
为什么?
她是不是不想活了?
这念头一经浮现在脑海,柳十七鼻尖一酸,眼眶即刻红了一大圈。
见他的模样,闻笛连忙按住他的后脑勺,不由分说将柳十七整个人拢进怀中,亲吻落在耳根轻轻地安抚:“你别想太多。”
柳十七已经十分激动,想要挣脱,急火攻心之下与段无痴对掌中的内伤猛地崩裂,他只感觉有什么争先恐后地想要涌出,张口想要说话,却是一口淤血狠狠地咳出来。
白衣上全是血迹,闻笛肩膀一热,旋即感到湿意。他放开柳十七,被他眼底红印与口边血痕吓了一跳,先下意识地想替他疗伤,可自身内功与柳十七刚好相克,不敢贸然行动,只得握住他手,强迫他安静。
翻涌的内息差点走岔,柳十七也知险恶,立刻掐着自己虎口调息。
他半晌才恢复眼底清明,无助地看向闻笛:“我……师父是想护住我。但我怎么可以放着她不管?”
“她要是有什么万一,你和封听云都能活下去。”闻笛顺着他的脊背,石柱背后远离了尘嚣,“你不能浪费她的一片苦心,何况……何况还有你娘当年留下的真迹。”
他说罢,见柳十七垂头丧气,心头一软,又捏了把他的耳垂:“这样,你不放心,我们跟上去看一看,怎么样?远远地。”
柳十七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听说这里是当年叶棠带着那位教主的儿子离开之处,我想来找找有什么特别的线索,可惜你也看见,路都被堵死了。”闻笛仔细查看乱石,又道,“但奇怪的是,这并非从里面堵上,痕迹也尚新——若传言不错,当年华霓护叶棠从此处离开,自己则封上密道,与其他人同归于尽,痕迹不止于此。”
柳十七亦若有所思,他抹了把额角渗出的汗:“不管哪儿都太奇怪了……”
“快看!”闻笛一拍柳十七,示意他往远处瞧。
从他们的角度能看见高台上影影绰绰的人形,眼下正派已经整合,见盛天涯并无闪躲之意,立刻便要杀上水月宫。
黑压压的人群,带伤的带伤,却依旧被那传闻中可破天下武学的《碧落天书》吸引。沈白凤心神大乱,劝也劝不住,只得随波逐流——
“完了。”闻笛叹道,“这下盛天涯跑不成——他真能一己之力抗衡众人吗?”
绝世高手尚不能抵抗围炉车轮战,何况盛天涯已经耗尽了力气。柳十七听了闻笛这话,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顿时警铃大作。
他喃喃道:“我似乎明白了,倘若,倘若盛天涯根本不想光复拜月教……”
闻笛皱眉道:“为何?他费尽心思,不就等的这一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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