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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 完结+番外 (九昼)


  仿佛与岭南相照应似的,王府坐落于皇宫的东南方,虽与皇宫隔得有点远,但还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与前街的车水马龙不同,岭南王府门庭冷落,连个司阍都没有。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一副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四个大字“岭南王府”,金字的漆已有些许脱落,看着很是凄凉。
  谢明珏不是很在意这些,拜别了南衡,拎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上前敲门,等了约摸半柱香的工夫,才有一位老者颤颤巍巍地开了门。谢明珏递了名帖与岭南王府的信物亮明身份,老者这才朝他行了个礼,接过行李,一边自觉地到前面引路,一边自我介绍:“世子请。老仆是这岭南王府的管事元序,表字盛昌。”
  偌大的府中并没有多少人,庭中疏于打理,佳木葱茏,枝叶葳蕤,倒也称得上清幽,就是少了些人气。谢明珏喜静,对于这座清冷的府邸,莫名觉得安宁。
  内室并不像庭院那样随意,每天都有下人打扫。谢明珏略微收拾了一下,支起窗,发现窗边植有一株金桂,开得热热闹闹的。窗下有张书桌,谢明珏铺纸研墨,对着窗外发起呆来。
  老管事带着一拨人提着锄头铲子凑巧路过,谢明珏喊住一行人:“元叔这是要做什么?”
  这一声叔喊得老管事心里很是熨帖,笑呵呵地告诉他:“老仆带人休整一下花园里的花草树木,王爷世子先前都不在京中,下人们就惰怠了,还望世子宽恕。”
  谢明珏摆摆手:“不碍事,这样挺好的,不必刻意去规束它们。倒是这株金桂,深秋了还开得这般的好。”
  “这株金桂入秋的时候已经开过一次了,可能是知道世子要来,昨儿个又开了一次。”老管事望着金桂很是感慨,“这还是先前老王爷在王爷出生时种下的呢。”
  远处传来相国寺古朴悠远的钟声,仿佛穿透了数十年的光阴,落在耳畔。谢明珏心中一动,提笔写下两行清秀俊逸的小楷:
  “天遣幽花两度开,黄昏梵放此徘徊。”
  闲情下随手写的字,也不在意没有落款和私印。
  老管事等他写完才道:“已经戌时了,晚膳已经准备妥当,世子可要用?”
  谢明珏放下笔点点头:“直接送过来吧,晚些时候将府中的人都召集起来,我有事要说。”
  老管事领命,带着那几个人退了下去。
  不多时,一个青衣青年送来一盘吃食,分量揣度得刚刚好,菜式精致却又不奢华,还有一小碟桂花酥。谢明珏看着那几道菜,估摸着岭南王府的吃喝用度。
  青衣青年替他布完菜,行了个礼准备退出去,却被谢明珏叫住,抬头时,对上了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
  谢明珏看着他,心中微讶:二十岁上下的模样,眉清目朗,气质温润,端的是一派芝兰玉树:“你是谁?”
  “回世子,草民是总管元序之子,名叫元斐,表字祁润。”青年礼数周全,不卑不亢。
  谢明珏唔了一声:“读过书吧?”
  “草民曾有幸念过几年书,就识得些字,替人写写书信。”元斐没有因为谢明珏年纪小而轻视他,恭恭敬敬地答道。
  “这样吧,你先去吃点东西,然后去书房,将当今天下局势与自己的见解写下来,晚些时候拿给我瞧瞧。”元斐闻言一惊,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却瞧见谢明珏正拈了一块桂花糕在吃,样子像屯食过冬的小松鼠,刚刚那话仿佛不是他说的一般。
  元斐老老实实地应下,这个岭南王世子,他一时半会儿看不透。
  ——
  谢明珏吃完晚饭,便去了前厅,发现一干人等已经在前厅里候着了。他默默地上前,坐在主位,元序贴心地给他倒了杯茶。
  只有元序一行人很是恭敬地垂手站在一旁,剩下的仆人或凭或立,没有将谢明珏放在眼里。
  谢明珏轻呷了口茶,将杯盏搁在桌角,嘴角微微一勾:“元叔。”
  “老奴在。”
  谢明珏手指一一点过去:“这些,都打发了吧。我岭南王府不养无用之人。”
  被点到的人又惊又怒,嚷嚷道:“乳臭未干的小子,你凭什么赶我们走?我们守着这个没有主子的岭南王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啪”地一声,那盏本该放得好好的青花盖碗被摔碎在了地上。清脆的声响让那群人瞬间噤声,唯唯诺诺地站着。
  摔盏立威。
  “现在这岭南王府有主了。”谢明珏收回手,神色淡淡地补充了一句,“按照三年前颁布的法律,不敬者,杖二十;不劳而获者,杖五十;欺上瞒下者,杖八十。你们要留下也可以,去领罚吧。”
  静默了约摸半柱香的工夫,那群人中有人扑通跪了下来,这一声惊醒了众人,三三两两地跪倒,口中祈求世子原谅。
  “要么领罚要么走。”说罢,起身离开,懒得再跟他们掰扯。元序惊讶于他的冷漠果断,庆幸自己站对了队,没有因他年纪小而小瞧他,虽然岭南王不是个东西,但是这世子却有龙凤之姿,不容小觑。
  谢明珏拢拢衣袖,径直去了书房。
  元斐听到开门声,头也没抬,奋笔疾书:“世子恕罪,容草民写完这段。”
  谢明珏全然不在意,走过去看他做的文章,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一手漂亮的瘦金体。元斐下笔如飞,已经洋洋洒洒写了大半张纸,待这一段写完才搁笔,冲谢明珏行了个礼:“世子请看。”
  谢明珏大致扫了两眼,愣了一下,感觉一个头两个大:“国必有诽誉,忠臣令诽在己,誉在上……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哙亲也……暴戾恣睢,其势自毙……这都什么?《战国策》?《史记》?怎么还有《三十六计》?你到底是在做文章还是在背文章?”
  这回轮到元斐愣住了。文人骨子里都是高傲的,他对谢明珏也只是表面恭敬,内心其实并不看好这个小世子,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居然对各大典故信手拈来,不由收起轻视之心,钦佩道:“没想到世子年纪轻轻竟博览群书,是祁润的不对,不该用前人之言糊弄世子,还请世子见谅,再给祁润一次机会。”
  第二天天还没亮,元斐真的双手奉上一篇自己所做的文章来,眼光独到,言辞锐利,如一把利剑,破开这混沌的尘世。
  “大才。”谢明珏毫不吝啬地赞美,却又心生疑惑,“你有这才能,为什么不去那些大人府上毛遂自荐,谋个幕僚之职?”
  “没有哪位大人愿意招草民这类籍籍无名之辈。”元斐心中苦涩,那双温润如水的眸子也黯淡了些,“像草民这种名落孙山之人,京城中多如牛毛。”
  卫国的科举算是比较公平的,只要有真才实学,即便是落榜了,也有机会成为某些达官贵人的门生、幕僚。元斐曾燃着一腔热血,渴望为国效力,却被现实泼了一盆冷水。
  谢明珏琢磨着不大对劲,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人,不应当蒙尘才对:“你是因为什么落榜的?”
  元斐一改温润,愤愤道:“我说景帝专/政,有错吗?怕人说就实行仁政嘛。”
  谢明珏汗颜,这元斐倒是有做言官的潜质,就差指着慕容澜的鼻子骂他是暴君了。不过看他活蹦乱跳的,想必慕容澜并不是心胸狭隘之辈。
  后来他才知道,慕容澜最大的暴戾,都在自己身上。
  元斐见谢明珏不言,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失态,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看陛下应该也不会仁政,就提出了另一种治理方案。”
  “是什么?”谢明珏颇有兴趣地问他。
  “天下共治。”
  谢明珏呆住,元斐这个思想太过惊世骇俗,没被以“妖言惑众”的理由抓起来打死已经算是万幸了:“这话在我这里说说就算了,没有命,什么想法都实现不了。”
  元斐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应了下来。
  谢明珏晃晃手里的文章,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你愿意做我岭南王府的幕僚么?”
  元斐一揖到底:“世子识我,祁润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就在他走投无路之际,忽然出现一线生机,柳暗花明。谢明珏指的这条路,他就这么义无反顾地走了一辈子。


第三章 景帝
  不知不觉竟已卯时半,按照魏国的法律典籍,但凡进京的藩王使臣,可自行休整,等到朝参日需得入朝觐见君主。根据魏国的习惯,若海晏河清,每三日上一次朝;若战事连连,则需每日入朝议事。
  若不是慕容澜下令,要求岭南王世子到达京城后速来面圣,谢明珏也不会一开始就跑去皇宫触霉头。一想到昨日慕容澜的态度,谢明珏嘴里微微发苦:陛下想见的所谓的岭南王世子是大哥,来的却是自己,没当场翻脸以欺君之罪把自己砍了已经是给足岭南王面子。
  死,他不怕,但若有一把刀一直悬在头上,不知何时会落下,才让人提心吊胆。
  在午门等到辰时一刻,宫门次第而开,谢明珏随着诸位大臣鱼贯而入。直到手执刻着岭南王三个字的象牙笏板站在未央宫的正殿中,谢明珏才真正意识到:从进京的那一刻起,岭南王府的安危便系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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