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不敢,先生是帝都来的贵人,得要好好伺候。”将军说着,顺手拿过了丞相手中的酒壶,走进人群中去招呼手下的官兵。
丞相与将军靠在一处,面上笑得开怀,眼尾有淡淡的皱纹,像一尾鱼,摇曳着尾巴游进了荡漾着涟漪的池塘里。
“大风起兮云飞扬——”将军突然诵起这句诗,他走到庭院中间,举起手中的杯盏,银河倒映在其中。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所有的士兵都不约而同地吟唱,声音汇聚起来,像蛟龙出海,腾跃千里而上。
丞相没有唱,他常年生活在富贵庄严的帝都,没有见过边关的场面。
在一片歌声中,丞相转头去看站在他旁边的将军,将军正在慢慢地喝杯中的酒,一手搭在丞相的腰上,眼神蒙蒙地,看着天幕下遥远的山冈。
丞相劝了将军很多酒,终于把他喝趴下了。丞相的酒,将军是一概不拒的,别人敬给丞相的酒,也被将军一样一样挡下来。
半夜,筵席渐渐散去,仆役们走出来洒扫,取走了院中的灯笼,走廊上朦朦胧胧一片星光。
丞相没有喊人来,他搭着将军,一路把他送回房中去。丞相喝了不少酒,走起路来步子有些虚晃,好几次差点没撞在柱子上。
等把将军放倒在榻上,丞相一下子躺倒在他旁边,蜷着腿,不住地喘息。胸口上那个伤口不小心被他撕裂了,针刺一般疼痛。
丞相撑起身子,眯着眼睛端详将军的面容,他素来知道将军是个少年英才,眉眼里有济南翁氏世家大族的遗风,长眉高鼻,情意温暖,看上一眼就相当惊艳。
丞相抬手轻轻勾画将军的眉目,划过他漂亮的鼻梁,丞相混混沌沌地在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一会儿想到江湖朝堂,一会儿想到人间天上。
城中敲起了子夜的钟声,打更人的梆子声也从街道上传来。
丞相看看天色,悄悄在将军的唇上亲了一下,然后摸索着下榻去,从怀中摸出瓷瓶,倒了一粒药出来,囫囵吞下。
瞬间,酒气通通散去,面上醉酒的酡红也渐渐消隐于无形。丞相长长舒了一口气,清冷的空气倒是让他的头脑更加清明了一些。
他给将军盖好毯子,穿上了夜行衣,再把头发绑在脑后,,露出他深刻的面容来。将军躺在榻上,呼吸平稳地睡去,月光照亮他满身。
等梆子声渐渐远去,丞相戴上面巾,把软剑缠在腰间,翻身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丞相的身子很轻盈,在屋檐上跳跃的时候就像是疾驰的飞鸟。他轻功上乘,只用了几下子,就翻出了城墙,绕过城外那座山坡去了。
天地朗照,四野清明,丞相站在原野上,看天际模糊的边线,银河垂挂于天幕,月亮正斜斜地落向西方。
这里是将军驻守的城市以北,翻过了那座山,就算是到了异族的地界。
北方夜里天气寒冷,旷野上的大风无休止地呼号,刚从山东头漫上来,一下子又席卷到西边的河流上去了。
矮小的野花飘飘摇摇,草絮和花瓣像是在下雪。丞相有点冷,他朝手心里哈一口气,使劲地搓了搓。丞相时不时往天际看一看,好像是在等什么人来。
突然有点怀念将军了,他刚才搂着自己的时候,身上多温暖。
蓦地,一个影子从那边和缓的山丘上出现,此时一轮明月正好悬挂在他头顶,大而无光,伴随着漫天的星辰,碧波荡漾。
高大的白鹿从山坡上跑下来,高耸的鹿角像森林里交错的树枝。鹿角刚打了蜡,系着长长地翡翠流苏,红绫打着漂亮的攒花结。
“图甘达莫?古道恩。”丞相看着那个影子轻轻说,目光沉静如星河。
白鹿小跑至丞相跟前停下,一个声音渺渺落下:“相爷,我来迟了。”
骑在鹿背上的少年,是图甘达莫氏年轻的族长。他有一头白金色的头发,还有一双碧潭般的眼睛。他脖子上戴着玛瑙,耳畔垂挂着北海里的珍珠。
图甘达莫是一副异族人的打扮,腰带上镶嵌着翡翠,手腕上戴着黄金手镯。异族拥有广袤的领土,皑皑大雪下埋着无数黄金和白银,北海里的珠宝取之不尽。
“族长好大的排面,让本官等这么久。”丞相抱着双臂,神色清冷。
图甘达莫跳下来,按住腰间的弯刀,径直走到丞相跟前,抬起头来与他对视。图甘达莫比丞相矮一个头,说话时候不得不抬头。
按说,以图甘达莫的身份,只有别人仰视他的时候。但这时候不,丞相在图甘达莫眼中算是值得尊敬的人物。
“相爷,你从城中出来,没人注意到吗?”
“没人。本官在将军的酒里加了一点仙人醉,才让他喝醉了过去。”丞相拉下面上的面巾,裹紧了身上的袍子,免得被大风吹到。
图甘达莫环顾一下四周,藏进旁边的阴影里,说:“你上回为什么要挡箭?”如果你不挡箭,可能我们已经南进了一千里了。”
丞相靠着破棚子的一根柱子,轻轻笑了一下:“因为将军是本官的人,本官说了要对他很好的,不能食言。”
“可是相爷,这是我们当初的约定。”
“现在你不要在本官面前说什么约定。”丞相抬手打断了图甘达莫的话头,“要知道,明明是你们违约在先。还有,本官现在改变主意了。”
“谁知道乌罕那提会来,猝不及防地出兵,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图甘达莫耸耸肩,转了转手腕上的镯子。
丞相撇撇嘴:“谁知道你们一家人在怎么斗,乌罕那提怎么样了?”
图甘达莫看看天上的月亮,说:“我让人在她的药里加了慢性的□□,就是你上回给我的那种,相爷,能否再多供应一些?”
“当然了,族长。只要能把乌罕那提熬死,多少□□本官都给你。”
“相爷,你又有了什么新计划?”
丞相没有回答他,他偏头去看看凄清的旷野,听大风在他耳边呼啸。白鹿低着头在空地上徘徊,月光照得它一身波光粼粼,正轻轻地嗅着芳草中的野花。
丞相考量了良久,才说:“这个事你别急,本官自有打算。只不过,在那之前,你们谁都别想打这座城的主意。”
“相爷这句话该怎么说?”图甘达莫盯着他,话一说出就飘散在风里。
“不该怎么说,就凭将军是本官的人。你知道,本官护短,本官认定的人,妖魔鬼怪都别想近身一分。”
丞相面上带笑,眼里藏着缅怀。沉闷的夜里似乎开出了花,冰河解冻,人间逶迤,层层叠叠的花海背后,有故人缓缓归来。
图甘达莫不太懂丞相话里的意思,但他并没有多在意,毕竟他是个异族,直来直去的,不太懂汉人那些含蓄委婉的说法。
丞相走到图甘达莫身边,背着手,弯下腰与他平视:“族长,十二川的源头和那里生活的怪物,是不是应该去解决一下了?“
“是啊,相爷,”图甘达莫笑着说,眼里的目光却没有笑,“是该去解决一下了。”
“族长,以后万事皆得小心。你已经杀掉自己的妹妹了,其他的,你一定不忍心吧?”丞相看着图甘达莫的眼睛说,沉着声音,流淌似暗流。
“你要对他干什么?!”图甘达莫突然紧张起来,一下子抽出了腰间的刀。
丞相一把按住图甘达莫握刀的手,一用力,缓缓把出鞘的寒刃一点点收了回去。
“不要紧张嘛,我的把柄在你手里,你的把柄也在我手里,咱们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逃不掉的。”丞相的声音轻轻的,一下下擂击在图甘达莫的心上。
“相爷,愿你真如你们的百姓说的那样,慈悲善良。”图甘达莫收回刀,拧着眉头看丞相的神色,碧潭色的眼里波澜四起。
“族长,也不要忘了你的宏图大业。”丞相颓废地笑,没心没肺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没放在心上。
这时,丞相眼梢一转,霎时升起腾腾的杀气:“谁在那里?!”
一阵大风吹过,只一眨眼的功夫,图甘达莫已经和他的白鹿一起消失在夜色中。丞相抽出腰间的软剑,手腕一震,华光乍现,嗡嗡作响。
他站在原地,风袍赫赫飞扬,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握着软件的手上细骨毕露,黑夜里的大风卷着野花从他脚边翻过。
突然一个不轻不重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带着点微微的调笑:“串通异族,图谋不轨,顺便还勾结边将,相爷,您这桩生意,做得很大啊。”
☆、转合
有人轻轻落下,像夜里的百鸟,足尖点在破棚子的一根朽木上,其身形如松竹,临风而如玉树。
月光照在他脸上,平平展展的,一览无余。衣服的左襟上绣着一大片银色的风竹,其间点了翠,骤然升腾起一种繁华之感来。
丞相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好歹舒了一口气,不然又得要伤筋动骨。
“大盗锦衣,还真是夜里的行侠。”丞相一翻手掌把软剑缠上自己的腰,一手裹住风袍,把那点华光悄悄掩去了。
“不敢当不敢当,丞相这一身,可真是难得。怎么,要跟我们江湖人,同流合污了?”锦衣一展双臂,刷拉一下从顶上跳下来,腰间的铃铛叮当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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