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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有相逢 完结+番外 (秦九郎)


  “鹤山?”将军说,语气温和,叫他的名字都带着氤氲的水汽。
  丞相咧嘴笑,轻声跟他说:“渭侨,你表弟的母亲,死掉了。”
  

  ☆、遑论

  将军凛然,他万万没想到丞相会告诉他这样一个消息,他原本以为丞相是在开玩笑,确认了一遍之后,方才得知这是事实。也对,丞相从不说谎。
  “柴蒲川知道吗?”将军问。
  丞相没直接回答,而是往前走了一小步,两人挨得更近了,气息都交缠在一块儿。
  丞相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将军的眼睛,眉里眼里都是温暖的情意。将军没来由地觉得兴奋又紧张,耳垂也跟着热了起来。
  丞相没有做其他动作,忽地一下子掀开袍子,大笑道:“当然不知道了!”。
  哗啦一声,将军漂亮的刺绣袍子铺展开来,月光照在上面,泛起煌煌一片明光。丞相把袍子重新穿回身上,裹紧了,像拥诗人笔下的长安一片月光入怀。
  将军觉得丞相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在他身上,能看到烟花三月,桃李芳菲。回想起自己所经历的长河落日,铁马秋风,将军忽然有种整个四季都是春天的错觉。
  将军无法准确地描述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情感,他突然想起市井中有关于他们的传闻。将军当初视其为洪水猛兽,现在看来,倒还是有共剪西窗的温柔。
  “这事是谁干的?”将军询问,和丞相走到一处,并肩而行。
  丞相把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抬着下巴去看天上的明月。
  丞相抿着嘴思量了一下,说:“这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本来这事我也不知道,是我的一位故友传书给我了,我才来告诉你的。”
  “半个多月前的事了,开封柴氏怎么一点动静没有?”
  将军背着双手,挺着脊梁往深深的花木看去,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藏着浓重的黑暗。丞相看看他的脸,又低头去抚摸袖子上的孔雀花纹。
  “人心凉薄呗,当家的已经死了,一个寡妇自然不会受到太大的重视。”丞相说,声音像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真是丧心病狂。”将军低声说,他抬手揉揉额头,烦躁地撩了撩头发。
  丞相抬手帮他把头发抚平,丞相说话向来波澜不惊,像流淌的酒,一不小心就有了醺醺的醉意。
  将军觉得自己先是栽在了丞相的声音里,然后再是他的相貌。将军曾听江南的女子弹琵琶,辑商缀羽,潺缓成音。
  将军问丞相那位故友是谁,丞相说洛阳梁氏,你小表弟的师父。
  将军说他不是我表弟的师父,是我舅舅的师父。
  “我娘被杀了?”突然有人声从门外传来,丞相吓了一跳。转头看去,有少年的身影逆着月光,被磨上了一层毛毛的边。丞相看将军一眼,神色安宁。
  “蒲川,你怎么在那里?”将军说,走过去要把蒲川拉过来。垂花门上攀爬着蔷薇花,微风拂过,露出藏在叶底的花瓣。要是在白天,还能听到花底黄鹂在啼鸣。
  将军伸手,蒲川却一下子打开了,他往旁边挪了一步。借着明亮的月光,将军分明看到蒲川眼睛里有蒙蒙的水雾,晶亮亮的,仿佛一下子就要涌出来。
  将军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了很多东西,那些大漠荒烟和孤云野月又包围了他。他想起军中的某位将士坐在土坡上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还有人就着琵琶弹唱,唱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突然有种凄凉的情思悠悠地爬上心底,将军想起了自己老爹,老爹出丧的时候将军硬是没流一滴眼泪。他经常提着酒壶去拜他老爹的灵位,陪着月亮和花香,一喝就是一整个晚上。
  柴蒲川突然就哭出来,丞相拉过他,让他在石凳上坐下。柴蒲川今年十六岁,丞相对他来说算是不大的长辈。蒲川不敢在丞相面前造次,丞相这样的大官他惹不起。
  “我娘是怎么死的?”蒲川问,他的声音很平静,却有泪水从他脸颊上往下流。
  丞相犹豫了一下,虽然他不是很喜欢将军这个小表弟,但他不敢这么直白地告诉他真相。
  丞相从来没有自己亲手去杀过什么人,但死在他手下的还真不是一笔小数目。丞相血腥场面见过不少,只是他并不愿意回忆。
  将军说:“身首异处。”将军的声音更加平静,好像是在说一件无关死亡的事。“大人不要说笑了,我母亲温婉贤淑,平日里没有招惹谁,怎么会被杀呢?
  蒲川看着将军,红着眼眶,他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但面上仍强作欢笑。
  将军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别处,他突然不知道要接什么话,很多情绪堵在他的喉咙里,憋得他想哭。
  丞相见状,拍了拍蒲川的背,温声慰劝了几句。丞相不太会安慰人,除了童子之外。童子是小孩,好哄,一颗糖就能让他高兴一整天。面对眼前这个相继受到打击的少年,丞相还真是没有办法。
  丞相出身自名门之家,一路青云直上,未曾亲历人间的冷暖。前几年天灾,丞相去接济难民,当他看到褴褛的衣衫和饥饿的形骸时,方才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自那之后,丞相就尤为厌恶上下尊卑的秩序,贵族在云端享乐,而平民只能在尘埃里衰亡。
  丞相年轻,思想跳脱出四书五经之外,对一切都有自己的见解。
  蒲川说:“相爷,您与洛阳梁氏是故交,那是否还能再多问问?”
  “故交是故交,我现在都还在想,他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呢?”
  将军按着太阳穴在院中蹲下,他看到满地的月光,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将军摸着自己的下巴,听夏虫鸣唱,眯起眼睛在思考。
  “相爷,我们虽然小门小户,但真的是良民。”蒲川闷声说。
  丞相没回答他的话,丞相想了想,才说:“太行山。”
  “什么太行山?”将军问。
  “蒲川的母亲,死在太行山最惊险的那一段路上。”丞相顿了顿,又说,“那地方确实不好走,我从泸州来的时候,也曾经从那里走过。连绵的大雾,散都散不掉。”
  “那里是什么要塞?”将军站起来,他在努力回想太行山的样貌,回想设在山谷中的那些关卡。将军很少去太行山,因为将军的辖地不在那里。
  丞相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来的时候曾向当地的樵夫问路,他们说,那段路是从山西河南一带进入帝都的必经之路。”
  “那里我知道。”蒲川说,“我来的时候也是走的那条路,我记得,那天起了大雾,我有点不放心,就叫母亲现在山脚的客栈中投宿,过两天再动身。”
  将军倚靠在榆树下,歪着头看院中霜白的月光,鼻尖萦绕着花香,将军也叫不出名字。院子里忽然一片寂静,夜已经深了,只有夜出的鸟还在活动。
  “那你那个时候遇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吗?妖魔鬼怪,神仙道人之类的。”丞相随口问问,他只是想打发今夜无聊的时光。
  “妖魔鬼怪倒是没有,但我遇见了不寻常的大人物。”蒲川略一思索,回忆起当日里的情形,“我在山脚的镇子里遇见了贵族的队伍,那可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朱轮车马客,红烛歌舞楼。”
  丞相听到最后,猛地警觉起来:“什么大人物,描述一下?”
  “他乘坐着六匹马拉的马车,四周悬挂着铃铛。周围是他的卫兵,前面的金吾卫执着朱紫旌旗,整整齐齐地穿过镇中最宽阔的大街。”
  “估计是皇族。旗帜上绣着什么字?”丞相问,他低头看袖子上精美的刺绣。
  “字?”
  “对,亲王出行的时候,旗帜上要绣他们的封地的名称。所以你看到的那位,封地在哪里?”丞相转过眼梢,看着柴蒲川,神色看不出晦明。
  蒲川说他当时在街上采买干粮,远远地看到队伍行驶过来,众人都拉他伏地跪拜,所以无法看到旗帜上的绣了什么字。不过那种气势,大概也只有天子能拥有了。
  丞相说那不是天子,天子出行,是六十四个人抬的轿子,华盖盈天,比藩王的队伍还要壮观。
  丞相撑着头,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没有理蒲川,转头问将军:“将爷,您困了吗?我想睡觉了。”
  将军抬头看看月色,月上中天,确实已经不早了。丞相歪着身子,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波光潋滟。将军再一次想起丞相那个笑容,把整个春天的生机都消融在里面,犹如一夜春风来,万树梨花开。
  将军叹口气,丞相最大,丞相说他困了,那还能不陪着回去吗?将军喊蒲川回房休息,明早起来练功。蒲川一直在为母亲的事耿耿于怀,愤懑地离开了。
  “相爷,我陪您回去吧。夜深了,路上暗,相爷小心脚下。”将军把丞相虚虚地扶起来,丞相搭着他的手腕,指尖若有若无地从他手心滑过。
  将军觑觑丞相的脸色,他的嘴角有笑意,带着得意的神采。
  将军知道自己又被丞相占了便宜,但他心里愉快地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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