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与将军走过了河岸,看到布坊在售卖新出的花样,丞相有些心动,便说要进去看一看。
布坊的掌柜坐在轮椅里,鼻梁上架着单边眼镜,低头正在对着账本打算盘。他没有看到丞相进来,厅堂里有客人在高声谈论,气氛融融。
“知归,你来看看,这匹布的价钱是不是该抬一抬?”旁边走过来一人,怀中抱着湛蓝的一卷布,丞相觉得有些眼熟。
颜知归抬起眼皮看了看,点点头说:“这匹布卖得很火,就说库存不够,把价钱略微抬高一些,能赚到不少银子。”
说罢,他低头继续打算盘,花匠应了一声,转身正要走,却一眼看到站在柜子前的丞相。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怕认错了人。十年过去了,丞相住在北疆,很少到帝都来。
“秦公子。”丞相朝花匠拱袖抬手,打了一声招呼。
花匠愣了一瞬,再上前去仔细看看。丞相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了,眉眼比十年前又要硬朗一些,尽管退隐江湖,他身上的贵气还是经久不散。
将军也朝着花匠行礼,他身量纤长,体格高挑,眉眼里那种世家大族的遗风花匠可是记得很清楚的。
原来真的是故人回来了,花匠兴奋地去叫来掌柜,让他看看这是谁来了。
掌柜就是当年的管家,不过他已经不做管家了,他辞退了原先的胖掌柜,全盘接手了布坊,自己打理起来。
“相爷......”颜知归脱口而出,在他的记忆中,晏翎永远是那个丞相,过去是,现在也是。
丞相笑着抬手制止了他,又把将军领给他们看,其间不忘说笑两句,说镇北侯现在是晏家过门的媳妇。
将军一下子就局促起来,耳根子不由自主就红了。在北疆二十多年,凛冽的寒风没有把他变得冷硬,倒是让他充满了杏花春雨的温柔。
他还是跟十年前一样,被丞相撩拨两句就要红耳朵,他少年心性,被丞相压得死死的,怎么也分不开。
颜知归看着两人,忽觉时光绵长,情意温软。他看着花匠,心里隐有触动,低眉浅笑起来。
“听说这匹布卖得不错,是什么原因?”丞相问,把布匹展开,上面赫然是孔雀牡丹图,他突然笑了。
花匠有些得意,说:“知归把相爷穿着这件衣服的样子画下来了,摆在厅堂里,客人都说好看,争着来买。”
将军抬头望望,堂中果然挂着一幅画,上面画的确实是丞相,穿着湛蓝的孔雀牡丹,坐在梅花下研墨。丞相身姿风雅,眉眼都是可以入画的模样。
三人都笑将起来,将军却觉得很不是滋味,颜知归画谁不好,偏偏要画丞相呢?又看看颜知归拉着丞相问这问那,心里的老陈醋能把昆明湖装满。
“颜掌柜,”将军把丞相拉开一点,上前一步,“听说颜掌柜是丹青妙手,我也想求一幅画,好与晏公子那幅对上一对。”
颜知归知道将军是什么意思,他心里高兴,当即就答应了下来。丞相闻言一喜,刮了刮将军的鼻梁,说他心眼儿多。
故人回来了,生意也没心情做了,颜知归很快打发了剩下的客人,遣散了布坊中的劳工,早早地闭门歇业了。
花匠把将相二人请到自家的院子里,颜知归和花匠住在一处,三进的小院倒是住得安逸自在。
颜知归摆开颜料,走笔就为将军画了一幅,盖上印泥之后和丞相的那幅包在一起,送给了二人。将军很高兴,展开画来左看右看,说要带回去挂在卧房里。
他们与当初一样,围桌共话。将军习惯性地牵着丞相的手,颜知归走路不便,花匠就帮着他做这做那。
十年里发生的事太多,他们从四季讲到三餐,再从国家去年的收成,讲到每个人脸上的变化。
“听说柴蒲川现在在江湖上小有名气,大家都说四大宗师恐怕要换人了!”花匠突然说起蒲川。
将军笑了,道:“前年冬天他还来北疆住了一阵,人长高了,个头也挺拔了,刀法确实较之前大有进步。”
“梁家那老头对他青眼有加,大有把掌门传给他的意思!”
“当了掌门好啊,蒲川从小就有一腔豪气,他热爱江湖,梁氏若能在他统领之下,必定蒸蒸日上。”
“对了,还有那个锦衣,他带着濮季松去云游四海,江湖上偶尔传来他们的消息。”
“听说上游道长五年前回青城山修道去了,还收了个跟班,好像是七宝飞燕来着......”
“七宝飞燕?那不是四大宗师之一么,怎么会跟着上游做了跟班?”
......
大家谈论着老朋友的近况,回想着他们当年的面容,死者早已成沙成土,生者在记忆中亦淡然如烟雾。
将军和丞相依旧是住在雀城的院子里,他们每逢节假,就回帝都去看看,有时候待上一两天,有时候待上半个月。将军现在封了侯,不用天天守在边疆,他时常回帝都的将军府住住,招待一些偶遇的老朋友。
每年的春天,等柏海儿湖化冻,白桦林里的积雪都化作泉水的时候,丞相就和将军一起去拜访异族王。
异族王名叫乌罕那提,是乌罕那提氏的正统后代。随着岁月的增长,异族王已不是当年的少年模样,他依旧有一头白金色的头发,头戴冠冕,耳畔垂挂着珍珠,高鼻深目,王气盎然。
将军骑着黑马在林中狩猎,乌罕那提牵着白鹿去湖畔饮水,他与丞相是故交,他们绕湖行走,总能说上好一阵话。
夜里,将军烤好雉鸡和野兔,三人围坐在篝火旁,听柴火劈里啪啦的声音,让星光洒在肩上,讨论着夏天该何时来到。
乌罕那提会带丞相和将军去北方的冰海,那里有世界上最长的黑夜,太阳一落就是半年。
将军说丞相怕冷,乌罕那提就提前跟神仙打好招呼,神仙略微施一个小咒,在冰封的海面上开辟出一片温暖的天地,开满了桃花。
神仙永生不死,他独自住在冰海上,看月亮高悬在永夜中。丞相问他寂不寂寞,他说寂寞,但是一想起当年的日子,就觉得不寂寞了。
当年究竟有多远,神仙不说,丞相也不知道。他们是凡人,不太懂得神仙所经历的事情。
凡人和神仙共坐花下,明月不落,初阳不起,冰海上寂静而孤独,生命在这里达到了奇妙的平衡。
年节里,将军和丞相总要回乡,他们先去济南,然后再去泸州。有一年经过青城山,丞相上山去问道,微雨迷蒙,香烟袅袅。
上游接见了二人,撑着一把纸伞在道观里行游。道观临山,上下错叠,花木掩映其中,终年飘荡着一层淡淡的雾霭。
过去了这么多年,上游还是老样子,他面上没什么变化。但丞相的眼角不笑也有了皱纹,将军的爵牟下已经有了不少白头发。
丞相依旧喜欢夏天,他把梅子洗干净,熬一锅酸梅汤,加上冰块,碰壁当啷响。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春来秋转,夏花冬雪,人间纵横八万里,总有一方天地是归属。
转眼又过了二十年,丞相已经五十七岁了,他原本光滑的脸上刻着皱纹,眉眼间依稀还有当年美男子的风华。将军依旧守在北疆,寒风把他的头发吹白。
那一年,晏家的老爷死了,活了九十岁,寿终正寝。丞相赶回去奔丧,扶着棺材哭了一个晚上。晏家的后生们已经长大了,两个哥哥甚至都有了重孙,他已经成了家中的长辈。
大哥做了家长,泸州晏氏的人丁依旧很旺盛。孩儿们都会读书,有的上京去做了尚书,还有些进了文华殿做大学士。
将军是济南翁氏的独苗,翁家主母去世后,他就继承了家业。济南翁氏是前朝的旧臣,祖上拥有赫赫战功,到了将军这一辈,更是位及侯王。
女帝当政了四十三年,驾崩的时候六十七岁,她走得很安详,仔细地帮太子安排好了一切,才离尘而去。
这四十三年是相安无事的四十三年,国家繁荣昌盛,没有天灾,没有战乱。史书中对女帝的评价很高,后世的人们都将记得,在浩荡的历史中,曾有过这么一个时代。
新皇即位,国师依旧是国师。他出了家,除了主持重大的典礼,从不露面。
丞相去拜会梁氏山门,梁顾昭早已化鹤西去,柴蒲川成了新任的掌门。他年过半百,与羲和一起坐在桃花树下晒太阳,时常在午后的梦中梦到年轻时的场景。
他终于明白了羲和那句话的意思,往事不堪回首,却又常在月明之中。
“等我死了,你怎么办?”柴蒲川问羲和。
羲和摸摸他的脸,说:“我把你埋在故乡,然后在墓中陪着你,等你的尸骨全都化为齑粉,我再回羲和刀里沉睡。”
“那你不会很孤独?”
“孤独。但一想起我们一起经历的事,就不孤独了。”
将军七十岁辞官,新上任的将军很年轻,有他当年的风范。将军扶着丞相去看新兵操练,看着那个年轻的将军站在城楼上号令千军万马。
“鹤山,我现在不是将军了,我给不了你千军万马了。”将军说。
丞相年事已高,身子有些瘦弱。他慢慢把头靠在将军的肩上,轻声说:“那是年轻时的承诺,你已经守了五十年了。我这辈子就想和你在一起,从年轻到年老,从尘世到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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