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就这愣神的一刹那,阳文广的银枪已经被一个黑漆漆的包裹打落。
“文广兄,这种事,司马颖就不该让你来做,你是战场上一马当先的‘阵前风’,怎能为这暗袭刺杀的宵小之举?”
“你无牵无挂,自然率性而为,无所顾虑,可我却命不由己。今日这琅琊王,我是非杀不可了——”阳文广脚下一铲,银枪又回到手中,司马睿才刚刚上马,还未来得及扬鞭,第二枪正从马腹下切入。
“命不由我,所以我不信命!”风骊渊的声音在他耳边震响,枪尖将将挑开缰绳,背后就传来一股大力,带着他整个人向后连滚几圈,好不容易才停下。
“杀人不过头点地,杀人的和被杀的,都不是什么值钱的命格。相识一场不易,我不想你这么死,要走就麻利点,别再耽搁了!”风骊渊冷声撂下一长串“肺腑之言”,拉过赤骥,追向百丈外的白马。
“……命不由我……我不信命……”阳文广狼狈起身,喃喃不止。
狂言如斯,本不该记挂在心,可又想起自己年少时,何尝不是鲜衣怒马、快意恩仇?一抹火红消逝于大河远端,蓦地令阳文广艳羡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
阿啊,蠢作者来抓个虫~(发现有个细节没改掉)
第4章 少年不识愁滋味(四)
“草民救驾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风骊渊急匆匆赶上,向司马睿行了一礼。
“阿龙那边都安排好了?”
“家眷们都已到了东门外,殿下不必忧心。”
越过生死一线,挂念的人也安然无恙,司马睿终于不用提心吊胆,耸立的肩膀垂落,看上去疲惫不堪。
“方才你要是晚来一步,我今日……铁定命丧黄泉了。”
“刚才……确实是险……不过殿下乃真龙之后,自然皇天庇佑,虚惊一场罢了,不遑多虑。”
风骊渊暗忖:“也不知道阳大哥会去哪儿……”若那阳文广稍稍果断一点,直接把银枪在远处掷出,或者换个别的什么使暗器的人物,司马睿绝不可能活到他赶来救场。
司马睿似有薄怒,“轩翥,我早都跟你说过,别跟我这么客气。眼下祸乱四起,兄弟们自相残杀,管什么王侯将相,这命……不都是一样的贱……”
“景文兄,尔乃天潢贵胄,万不可妄自菲薄,赤龙兄和我都坚信你会是一代明君,只要熬过眼前的危机,卷土重来还不是指日可待?”
“一代明君……”他真能如他们所说,不渝那还复山河的壮志雄心么?
白马越走越慢,司马睿目光缥缈,想入非非。
红日蒸蒸,三五辆马车停在一株大柳树旁,两列卫兵大汗淋漓,但仍保持着肃立的姿态,一眼望去精神抖擞,令人心安。
“轩翥,自此一别,万望保重,等我从琅琊回来,定要好好与你饮一杯!”
“景文兄真乃性情中人,此意深得我心,到时一定不醉不归!”
“好——,咱们一定不醉不归!”
“呼——,总算是送走了。”
风骊渊目送那车马渐远,长长舒了口气,都说伴君如伴虎,那人不怒自威的神态,俨然已颇有几分帝王之相,“客气”与“不客气”之间,他根本不清楚如何把握,只牢记言多必失,绷住劲儿,强忍着不同平日一般随心所欲。
有王导辅佐,只要司马睿比那“何不食肉糜”的傻皇帝清醒一点,这断壁残桓缝缝补补,终归是有个能复原的期盼的。
这样,他就离那遥不可及的大梦进了一步,以无名江湖人的身份,替父亲向这乱世狠狠还了一剑。
等风骊渊再往城门内走时,一群又一群携带大小行囊的布衣百姓,还有不少富贵人家的马车仆从,全都急急忙忙地往城外奔逃。
“老伯,这是……”风骊渊好不容易拦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这才搭上去问话。
“……这洛阳城又要变天了,小伙子,要是不想上战场,也赶紧逃罢……”风骊渊跟着倒走了几步,这才听的明白。
他腾身上马,飞奔到半路,终于看见两个熟人。
“赤龙兄,今日街上乱糟糟的,难不成那司马越,真要攻打洛阳了?”
风骊渊翻身下马,一口气也不喘地问道。
“非也非也,司马颖身在邺城,司马越应该清楚,不会胡来……但我的确是时候离开洛阳了,轩翥,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这司马颖和司马越……不知道还要争上多久,洛阳仍是岌岌可危……我留下来再看看罢。”
“也好,你可以留在阿黑身边,等我们回来再安排。”
王三水听得王敦的小字,急忙忙插道:“阿龙兄,那我也要跟轩翥哥一起么?”
“……我本是要带三水去找他的,轩翥,不妨你就替我代劳吧。”
“这么急着走么?”王导的脸色可以说心不甘情不愿,但也没有一丁点着急的样子。
“近来为帮景文,我麻烦阿黑不少了,这孩子跟我无亲无故的,真不知该怎么开口……他是你义弟,阿黑看在你的面子上,肯定方便说的。”
风骊渊进出江湖,走南闯北好几年,也没见过第二个比王三水还脸皮厚的人,当时为了给他台阶下,想都没想就应了声,这下看着又要甩不脱了。
王导肯带着王三水一起,顾的到底是自己的面子,这头皮不硬还得硬,风骊渊道:“那就不麻烦赤龙兄了,我们走吧。”
说着就牵马自己先走了,王三水得了便宜,慌忙屁颠屁颠地跟上。
“轩翥哥,我还以为……你刚才肯定不会答应阿龙兄的。”
从认识到现在,两人说了大概还没超过三句话。在风骊渊眼中,同是乳臭未干的奶娃娃,薛珩可比他讨喜多了,“对了,那薛珩呢?”
“他一大早就动身去荥阳了。”
“这样……话说回来,你到底哪里人氏?一会儿说东海,一会儿又说琅琊,昨日还跟我沾亲带故的?”
王三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是东海郡人,在琅琊待过几年。”
风骊渊终于想起仔细打量一番王三水——他的样貌虽然端整,但上扬的轻佻眼角和细腻光滑的皮肤,总给人感觉哪里说不出的妖娆,“祸水难寻”,怕是跑不掉了。
“王家人我见了不少,还真没见过长得跟你……差不多的。”风骊渊硬生生把“一样好”三个字憋了回去。
“大哥真是开玩笑,就是一窝生的,有时候也有一点儿也不像的,何况王家那么多人,你哪能看得过来。”王三水说着,还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大抵听出了风骊渊的弦外之音。
风骊渊见过的女人中,还真没有一个能笑得像王三水这样娇俏的,霎时窜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说起来,你们俩……到底是怎么跑到这洛阳城来的?”
“就那样一直问路就过来了呗,怎么,大哥可是觉得我俩没这本事?”
“他那么个傻孩子,被你一路骗过来,想想都觉得惊险。”
“大哥,你是不是想说……我是个不择手段的歹毒小人?”
“我没那个意思,就是不太看得懂你到底想做什么。”
“家道中落,上上下下的长辈和弟兄都没人管,总得出来个人自立根生,混出响当当的名声来,养活那一大家子……”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有担当的。”多愁善感的王三水,骨头倒还硬气得很,也想着不甘人下、顶天立地,风骊渊立时正了形儿,不再那么轻飘飘地胡瞄乱瞥。
“等会儿见了王大人,我尽可能多替你说些,至于他会不会留你,我不能保证。”
“谢谢大哥!”王三水眼看又要掉金珠子,风骊渊赶忙道:“你要是再敢往我面前哭鼻子,我就……”他做了一个扼喉的手势,却没能掩住满脸的惊慌不知所措,弄得王三水有点想笑,不声不响地把眼泪挤了回去。
战火还未烧至城下,王敦的府上虽没有歌舞升平,但也有三两好友围坐,整日言笑晏晏,仆从眼见风骊渊,都只低头走过,没有对二人加以阻拦,仍由他们进入堂屋之中。
王敦坐在上席,挥着玉柄麈尾,搅弄得闷热的暑气翻腾滚转,二人立在屏风之后,传来掷地有声的激昂顿挫。
“……知雄守雌,当今天下兵戈四起,民不聊生,那些自视甚高的有识之士,都躲起来毫不作为,端的就拿这‘知雄守雌’当借口了。”
王敦被反讥一语,仍旧面不改色,“彦国,今日咱们说好只谈经论道,不议人是非,你这是入俗了,该罚三碗。”
还有二人跟着一同附和,方才发言之人毫不推拒,“咣咣”饮了两碗,不久前有些冷峻的气氛,顿时缓和许多。
“小生觉得,您刚才说的‘知雄守雌’,应该不是用来形容那些懦弱无能之辈的。”
清脆的声音打断了胡毋辅之第三碗下肚的势头,“这位小兄弟是?”
“‘知雄守雌’,说的是知己知彼,收身自持,给强敌退舍胆怯的假象,等到天时地利,再以弱胜强,以柔克刚,这是韬晦之法,但算不得‘毫不作为’。”
那日匆忙一面,王敦见王三水柔弱不堪,话音里也掺着女气,加上他慌慌张张地语无伦次,眼角还擒着泪,根本懒于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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