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坼黎一人弑灭妖界两尊,如今邓林式微,百年之内应当翻不出什么浪花儿。不过,三清亦是损兵折将,亟待休养生息……总之,这些事儿都交给我们,你且安心渡劫,无须多顾。”
司徒卓仍是尽心辅佐南无靖,为他排忧解难,未觉有何异样,南无靖待司徒卓的态度,却忽而与从前大不相同。
似是怕他出什么事,有朝一日消失个无踪,因而总是小心翼翼地留意着那人,唯恐看顾不周,让歹人有了可乘之机。
“定邦是怎么了?近来瞧我,像瞧着什么稀世珍玩似的,眼睛眨都不眨。”
“非凡便是天赐的绝世奇珍,本帅爱不释手。”
爱……爱不释手?
司徒卓咬着下唇,缄口不语,心花却早已荣茂葳蕤,怒放成海。
暗暗雀跃着,一不留神,便失手打碎了几案上一个白瓷盏子。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南无靖却极是慌张:“你可有伤到?”
“无事。”司徒卓人没事,倒被南无靖的态度吓了一跳,“定邦,你……”
“瓷……瓷物易碎,仔细划伤了你,不若我们今后,用竹杯,或是……”
司徒卓急急打断他,“瓷杯,慈悲,我佛以此告我,普渡众生,至身灭而不渝。非凡敬受天命,不敢悖逆。”
无端的烦倦,还有郁结。
司徒卓理不清这些纷乱思绪,只好把自己锁进屋里,一圈圈地数着念珠。
而南无靖收拾着瓷盏的碎片,更是心绪如麻。
嘉和五年八月,南无靖率唐军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大败胡兵,接受拓拔平夕割地议和之请,索胡十五城,班师还朝。
重华宫里,洛书闻得捷报,喜上眉梢。
金銮殿上,文武朝臣三叩九拜,司徒卓合十独立。
“司徒军师好骨气,不知受不受得起这大不敬之罪?”前线大捷,秦翾飞心情极好,不欲与司徒卓这有功之人多作计较,只是略加威慑。
司徒卓却将腰杆挺得更直,“陛下恕罪,衲本方外之伦,难承大礼。”
开玩笑,孤贵为星宿,怎能跪你一个凡人?
秦翾飞听此,不住有些恼。自他即位以来,他司徒卓乃是这普天之下第二个面圣时不肯下跪的人。
第一个,是符离。
秦翾飞提了一口气,正待发作,南无靖已然起身上前,与司徒卓并肩而立。
“陛下息怒。我大唐历来崇佛,沙门中人不行俗礼,宏道年间已成定制。司徒军师惯常索居,言辞许有不合时宜,陛下圣明,万望海涵。”
秦翾飞终是看在南无靖的面子上未治司徒卓的罪,司徒卓也申明了重归松陵之志,此般风波终于平息。
一月后,仍是金銮殿上。
“历来丞相,两分左右,各司文武。我朝自元帝以来,重文轻武,朕以为,此风不可长。不若拜南无爱卿为右丞,以衡文武,诸位卿家意下如何?”秦翾飞端坐龙椅之上,语气不容置疑。
朝中一片附议赞同之声。
“臣南无靖谢主隆恩。但,”南无靖跪地不起,“今胡患已平,天下已定,愚将能尽于此,恳乞致仕,望陛下恩准。”
☆、第二十章 往生前世上留魂 致仕后人间积弊
闲言少叙,书接上回。上回书说到,南无靖北伐大捷,班师还朝,皆大欢喜。这日朝上,秦翾飞又点南无靖名姓,欲封其为右丞,与慕安平起平坐,南无靖却向皇帝请辞,震惊满朝文武。
“爱卿是怕功高震主,为奸人构陷?”
“微臣叩谢皇上体恤。现今治世,满目太平,愚将只求归隐山林,长伴松鹤。望陛下,恩准。”
说来有趣,保家卫国,建功立业,本是南无靖此生宏愿,如今功名在前,他却兴不起一丝欢愉心绪,只满脑子都是伏羲的悠远琴音。
十二转策勋,百千强赏赐,又算得什么?真正难以割舍的,不过是那一个知音。
未遇着他时,我不知“难舍”为何物;遇着他之后,我愿为他舍了其余的一切。
只想同他在一处,无论做什么都好。
想看他散开软软的发,动一动指尖便奏出希声妙音;想听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大道幽微”,气了便把贵重的沉香念珠甩在我身上,威胁说要把我送给佛主去喂鹰。
又或是他什么也不做,只要能在他身边,见他安稳,便好。
嘉和五年九月,南无靖以天下太平之故致仕,归隐松山,后遂无人知其踪。
西凉,重华宫。
洛书画了一隅山寺,门环檐角,事无巨细,只是那匾额却是空的。
“公主所绘,可是长安松陵寺?”
也鲁不光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洛书身侧。
“回可汗,并非。”洛书端然回应,头皮却一阵发麻。
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吗?
洛书所思,也鲁不光心知肚明,却并不点透,“青女湖畔亳芦开得很是热闹,公主不去看看?”
“愿随可汗。”
千重寒芦影里,也鲁不光与洛书执手携行。
“听女医说,公主怀的是男胎。”
“是,可汗。”洛书垂眼,一双纤手轻覆上腹部,“便唤他非凡吧,可汗觉得可好?”
“公主喜欢就好。”
“嫔妾多谢可汗。”
洛书作势观景,攸然神飞,如烟往事走马而来。
昔日偷看过松陵寺中案卷,知道司徒公子单名卓,表字非凡。如今,本宫以卿之字为亲子命名,可见还是奢望未灭。
司徒公子,有朝哪日魂归故里,可否再见你?
洛书微微摇头,怨自己又胡思乱想,向也鲁不光告个乏,便匆匆回了重华宫。
五年后,慕唯泽秋闱得中,衣锦还乡。
不久便传出小道消息,说是新科状元正在举国找寻一位非比寻常的巾帼姑娘,如若找到,便要娶她为妻。
这天一大早,慕唯清提了酒去向慕唯泽道贺,竟见与他久无联络的如雪正在慕唯泽府上洒扫庭除。
案头散放着一笺诗稿,上以规整唐楷写着一首绝句。
春林霡霂雪含香,
满把瑶光馈娇郎。
自识总发多情惯,
红豆相思不肯藏。
题目便是《如雪》,诗后则盖着“北川居士”和“秦氏如雪”两个红章。
慕唯清读罢此诗,不禁笑出声来。
“为兄原以为那坊间传闻全属不稽之言,而今看来,也并非空穴来风。”
“让哥哥见笑了。”慕唯泽揽过如雪一肩,眉眼含笑,“愚弟携妻秦氏,向兄长请安。”
见自家兄弟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又觅得了同心之人,慕唯清无上欢欣,前前后后替慕唯泽张罗婚事,忙得不可开交。待到闲暇时候,又不免觉得形影相吊,孤苦伶俜。
于是便时常独坐桃花溪边,濯足听风,双目开阖间,朝霞成晚照,尤是陶然。
这日黄昏,慕唯清正枕于溪岸青石上,眯眼填着一首《沁园春》。
沁园春·流年
春水望断,夏花妆残,孰闻秋蝉?
又金乌光转,周梭潺湲,危楼广寒,皓月三潭。
岁暮清欢,锦瑟华年,回首积雪已成川。
挼素宣,笔墨龙蛇展,逶迤翕旋。
千年栗桥照晚,扁舟子频动兀惊莲。
戏中人打扇,彩袂翩然,道是谪仙,不似谪仙。
天涯路远,瀚海银滩,一世能几度留连?
朱扉锁,故人难谋面,花落流年。
慕唯清填罢,忽而惘然。
戏中人打扇……故人难谋面……
这所谓的故人,可是长安的故人?
不,该是北川的故人才对。
这时,已是亡魂的叶桃竟然现身,手撑一柄堆满桃花的油纸伞。
“妾身给慕公子请安了。”叶桃一屈膝,双泪长流。
慕唯清伸手扶她,却抓了个空。
“刘夫人……”慕唯清看着叶桃微微透光的身影,仰天长叹,悲摧肝肠。
“这五年来,公子不惜损福折寿,频挂招魂幡,妾身这才得以面见公子。”
“夫人……”
自是,慕唯清便常于夜间到桃花溪来,将平日见闻说与叶桃。
关中,松山。
自当初南无靖退职失踪,已有十年光景。
司徒卓侧坐在一只白鹿背上,抱了满怀的山花回到坐落于半山腰的松木小屋。
“定邦!”
司徒卓欢欢喜喜唤着南无靖的字进屋,却撞见那人正割了膝弯静脉放血,治疗腿伤。
那流入了地上瓦瓮中的血,焦黑黏重,令人心惊肉跳。
他经年累月地火拼疆场,又是那般惯爱逞强的性子,自是积下了一身的伤病。玉清丹的功效,历经一死,早已失尽,如今的定邦,面上皱纹渐生,青丝之间也新添了华发,简直教人怵目惊心。
他,才只有三十多岁啊!
是孤……都是孤不好。他是帅才之命,却因了孤而被困于松山这弹丸之地,方寸之间,武艺韬略俱不得施展,只终日俯首垄亩,荷柴打渔,怎能不憔悴早衰?
原来这人间,最折磨人的不是生死离别,而是柴米油盐。
蓦地就想到了南无靖百年之后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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