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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绝 (岳千月)


  但今天教主却有精神了,他能舒展眉眼微笑了,他从满是药味的寝殿里走出来,走到鸟语花香的亭下遥遥望着青山,仿佛只是在这里等人就是欣悦的……
  温枫满心苦涩,他本想着,若是教主执意不听劝,自己哪怕先把人弄晕了带回去,也不能允教主拿命来折腾。
  可现在,他再也不忍心多说一句。
  ……
  鸟雀啼啭,微风徐徐,带来桃花儿香。
  这时候,山下的桃花应该已经烂漫。可此地乃高山之上,这朱亭旁的桃花大多才刚含苞,只有早花零星地在枝头绽了几朵。
  桃花的香气总不似梅花那般浓郁清幽,而是淡淡的,含着若有若无的一丝甜。
  像是少年人初生的朦胧而懵懂的情意。
  云长流静静地望着桃枝,想起来当年他就是在这儿把无绝压在石桌上亲。
  教主追忆着就开始出神,默默地心想:那时候,他的护法可真好看呐。
  亭下的石凳没有靠背,他坐了会儿就坚持不住,只能双撑着桌角,上身向前俯过去以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
  他已经几日都不能吃下东西,如今脚都是冰冷的。温枫捧过碗来求他至少喝点热水,教主刚咽下几口就开始咳,最后都和着血一起吐了出来。
  吐完血,云长流淡然拿帕子将唇角擦干净,挥挥说算了。
  倒不是别的,只因为教主心想:他说不定要等一整天的,这么吐血万一熬不下来怎么办?
  一天,一天究竟有多么漫长?
  那一轮太阳,从偏东慢慢爬到头顶,再慢慢地转西。
  时间在不紧不慢地往前流,这一天是平凡的一天,和以往的日子没有任何区别。
  到了午后的时候,云长流已经在这枯燥单调的等待耗尽了体力。
  他的胸口微弱地起伏着,整个人都伏在冰冷的石桌上,可精神却还很好,没有丝毫的不耐或焦虑。
  教主眼角带一点笑意,颇有兴致地用虚弱的声音同温枫说着话。时而聊起当年他来这里接护法时,那人怎么使坏心思地戏闹他,时而又说到无绝刚出鬼门时的旧事。
  话语间颠倒四,有时候说的什么连近侍都听不太懂。
  温枫看云长流这样子心痛欲绝,他知道教主可能是真的已经意识不太清楚了。
  太阳落山了。
  云长流全身开始不住地发颤,只觉得眼睑沉重得抬不起来。他长睫一下下地扑闪,似乎已快要昏厥过去。
  温枫从亭下跑上来,将刚取来的大氅紧紧裹在云长流单薄的肩。
  他盯着亭檐下长长的,萧索的影子,忍了半晌没忍住,忽然呜咽起来:“教主……求求您还是回去吧……若让护法看见您这个样子他会发疯的,我们回去吧,回去吧……”
  云长流摇头,气息微弱地吐字:“本座要等护法回来……他今日会回来。”
  “教主,您抬头看一眼天,已经日落了啊,”温枫紧紧揽着教主的肩膀,目露悲痛之色,细声道:“求您清醒些吧,今天已经过去了……”
  云长流仍然摇头,坚定道:“子时未过,就不算。”
  他冷的厉害,不禁拢了一下大氅。
  然后对温枫道:“替本座……点一盏灯来。”
  他觉得自己还能再多撑一会儿,还能再多等一下。说不定再等那么一刻,心心念念的人就回来了呢?
  夜深了。
  鸟兽归林,更没有人走动。
  那条寂静的山路上,并不会有谁来。
  朱亭之下,云长流守着一盏纸灯,他还在等。他在灯火下专注地望着远处,望着山路的尽头,等一个不会归来的人。
  远远望去,那一点灯火之光沉在无边无际的夜幕里,总是显得凄凉。
  途,温枫小心翼翼地告诉教主,子时已过。
  春寒料峭,尤其夜晚更是寒重。那时云长流已经冻的快受不住,却艰难地回道,怎么也得等到明日天亮才是,这样才算一天呢。
  一天,一天究竟有多么短暂?
  月亮从淡到明,又从明到淡。
  等黎明的光刺破了天际的时候,石桌上,那纸灯里的烛火早已经熄灭。
  天亮了,这一天已经过去了。
  云长流竟真的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硬生生坐在这亭子里等了一整天。
  可那条他凝望了一整天的山路上,从来都没有人来。
  直到阳光打在云长流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时,教主才轻轻叹了一口气:“……怎么又骗我呢。”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似乎只是一句遗憾的感慨,没怎么生气,也没怎么悲伤。
  然后云长流双撑着石桌,吃力地试图站起身。他转过头对温枫道:“罢了,我们回去,回……”
  下一刻,云长流脚下猛然一晃。
  那无情的时间,似乎在此刻静止了。
  他听见自己的五脏六腑发出奇怪的声响,是那种崩塌溃散的声响。
  他似乎看见温枫惊惧地大喊,然而仅一个瞬间,黑暗就摧枯拉朽地席卷了全部的意识。
  云长流终于倦然合上了眼。
  ……无绝。
  你怎么还不回来。
  无绝。
  你再不回来,我怕是……
  等不到你了。
  ……
  云长流在不断重复着昏迷与苏醒。
  有时他似乎被温枫背着跑起来,黎明的光渐渐明亮得有种令人想要落泪的绝望。微风从脸旁吹拂而过,一枚桃花的花瓣在眼前飘落……
  忽然他又似乎是奔跑在初春的神烈山间,一个青衣的小少年拉着他的。那孩子回头冲他笑,却看不清面容。
  ……记忆出现了混乱。他似乎卧在养心殿的床上一口接着一口地吐血,直到枕头被褥都是湿漉漉的红。
  可只是眼前一昏的功夫,他又似乎闲适地坐在深冬的廊下,不远处的庭院,俊美无俦的红袍护法站在落了雪的朱砂梅下,风姿洒然,也冲他回眸一笑。
  云长流在模糊明白了这是一场幻觉,而尽头或许就是死亡。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短暂的昏沉再次掐断了意识。又过了一会儿,迷蒙间他似乎被人扶起来了,有人撬开他的牙关给他灌下药汤。
  云长流睁了睁眼,眼前一片花白什么也看不见,耳朵也听不到声音了,他只能又无力地合上了眼,昏昏地睡过去。
  睡梦,似乎有很多熟人来了又走了。
  他看见父亲和环叔一前一后地走过;后面是林晚霞,她用那惯来刻薄的目光刺他,身后却冒出两个小脑袋,是婵娟和丹景笑嘻嘻地向这边招;温枫走过来,用一双含泪的眼望着他叫了声教主;关木衍不正经地挤眉弄眼,里拿着针作势要往他身上扎……
  然后又来了许多人,可是独独没见着他的护法。
  他又看到许多光怪陆离的景象,听到许多不可思议的声响。有的很熟悉,有的却很陌生。
  最后,一切都归于沉寂。
  ……
  云长流再次醒来的时候,躺在养心殿柔软的床上。
  外面似乎天光乍破。
  帘子被打起来了,有淡淡的晨光透过窗棂。
  云长流迷茫地睁着眼,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走过了一遍生死,而如今已然脱胎换骨。他竟没有在身上感觉到熟悉的痛楚,只有一阵阵虚弱的疲软之感。
  但他的头脑忽然清明至极。
  一些纷杂的碎片,就在这么一个清亮的清晨里一点点拼凑出来。
  他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冥思苦想了许久,忍着痛楚在黑暗摸索着拼了许久。
  直到现在痛楚被赶跑,黑暗被驱散,那些东西才一点点在头脑显形。
  万慈山庄的解毒圣药……
  画卷上似曾相识的青衣幼童……
  端木世家的一十二点穴法……
  那天关无绝使出的精妙穴功……
  一入鬼门断前尘……
  五年前……
  十年前……
  十八年前……
  十九年前……
  端木临……
  阿苦……
  ……关无绝。
  云长流睁着眼,怔怔地望着头顶的虚空许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冻到脚。
  不知为何,此时温枫并不在他身边,守着的是金琳银琅这对小侍女,见教主醒了便惊喜地上前来。
  云长流怔了半晌,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侍女推开,竟想自己起身下床。可他浑身无力,险些一头栽下去。
  “教主……教主!”金琳银琅都吓得连忙要扶他躺回去,“教主,您还万万不能起身呐,您想要什么,奴婢替您拿……”
  “书房,替本座取旧录来……”云长流双眼失焦,他急促地呼吸着,紧紧地蹙着眉,沿着记忆的边角搜寻,“左红丝十五、玄丝八……右青丝六……”
  教主谨慎稳重,对待那些重要的信堂卷宗或大事记载,向来有在自己的书房存一份备稿的习惯,并分别以不同颜色的丝带归类收纳。金琳银琅面面相觑,不解其意,此时却不敢多加刺激教主,忙留一个在此守着云长流,另一个匆匆去书房抱了东西回来。
  云长流的脸色白得吓人,不由分说把金琳银琅逐了下去。养心殿里头只余他一个人。
  他用颤抖的双解开丝带,将那些纸张逐一展开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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