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酝酿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将所有心绪都压进冰冷平淡的语调里:“本座……不记得有允你回来。”
“关护法擅自归教,可知何罪?”
关无绝以额触地,任鬓发被掠过的风吹乱。他周身开始发冷,却不敢表现出半点,“事出有因,无绝甘愿领罪,只求教主听属下一言。”
云长流淡淡道:“说。”
早听他说完那所谓的要事,再把人送出去两不相见,这才是上上策——云长流是这么想的。
可是心中却还是无法控制地烦躁起来。
那些吞下去的软念似乎又不甘地漫上来,丝一般将他缠住。一转念的功夫,教主又心道:不成,他受过碎骨鞭的重刑,再这么跪下去,怎么挨得住?
云长流很快给自己找了个完美借口:交心之义已断,主从之道犹存。虽然他对关无绝早已没了什么旧情,但作为烛阴教主,也不至于真把自家四方护法逼的跪废了腿。
于是他便迫不及待地改了口:“起来,上前来说。”
关无绝身形一顿,明显踌躇了一瞬,这才应了声“是”。
他谨慎地掀开白幔往里走来。许是这么又跪又起的太折磨人,才走了两步,红袍护法就忽然一个踉跄,用力扶了一下膝盖才直起身来。
“……!”
云教主吸了口冷气,猛一下子站了起来,用几乎是惊慌的目光看着关无绝。
巨大的不安如浪潮般冲入了他的脑海——
怎么回事!?以无绝的内力,跪上两个时辰应该也不过是吃点小苦头而已,怎么就到了走路都走不稳的地步?
……他怎么了?
是伤了?病了?难道碎骨鞭真的损了根基……他那时竟下手这么重?还是这一年里出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意外?
云长流止不住地慌起来,几乎无法维持表面的冷静。那边关无绝自然不知,见他这么突然起身,只以为是自己失态又惹恼了教主。正心说糟了,就见云长流雪白出尘的身影往这边快步走来,他下意识地心上一抖……就又跪下去了。
只不过,这一回膝盖还未触地,就被一股力道稳稳地托了起来。
关无绝微讶,教主一只手已经探了过来,含怒道:“本座要你上前,你跪什么?”
关无绝:“属下……”
云长流无意听他说完,一俯身握住关无绝的手腕,竟觉得冷的不似活人的温度,脸色便猛地沉了下来:“你……内力怎么会亏空至此!”
关无绝:“属下……”
——事实证明,烛阴教主不单单自己不喜开口说话,同样不听别人说话。云长流一推关无绝后背,不由分说摁着人坐下,自己也盘膝在他身后坐了,仍是冷着个脸道:“别说话了,先运气调息。”两指并拢提气,先是点开关无绝几处穴位,接着双手迅速抵上他的后背,渡入浑厚的内力。
“唔……!”关无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灌入周身大穴的内力一冲,不禁浑身一颤,没说完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闭着眼绷了半晌。直到云长流的内力在他周身经脉里走了一个大周天,温暖而坚决地把盘踞在体内那股寒意化开了,这才松弛了上身,垂下头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那口气起初是冰凉的,慢慢才转的带了些暖意,雾蒙蒙地氤氲在眼前那一片地方。
关无绝慢慢睁开双眼,隔着那一点雾气转过脸去,看到了云长流的面容。
这时他才有点明白过来,有些茫然地想:原来教主……还是愿意护着他的。哪怕他宰了教主那个不成器的弟弟。
这一刻,无法无天惯了的护法忽然破天荒觉出那么一丁点儿愧疚来,他转过去面对着教主,低下头轻声道:“谢教主。无绝……有愧。”
关无绝这是压根儿没考虑到,一个平日骄狂不羁的人一转眼顺从下来的样子,叫熟人看着能有多难受。云长流被他轻轻的那么一声震的心都颤了几颤,连忙被烫了似的快速收回手,神色反而更冷硬了些,“不必。你解释吧。”
其实他本想站起来再背对着关无绝走几步以示疏离,又觉着那样一来这人怕不是又得跪下,这么一想还是没能狠得下心。
仿佛看出了教主的犹疑,关无绝主动地往后撤了一段距离,道:“回教主,属下擅自归教,是因……”
云长流打断他:“本座让你解释的,是你内力为何亏空至此!”
“……”
这也亏得是关无绝习惯了他家教主,被频频打断也只愣了一下就能立马重新接上话头,“……是,是因属下为教主带了一个人来。那人没有内力,若一路上不护着,早在半途便冻僵了。”
四方护法这话说的可谓极精妙,这样的回答,任哪个正常人下一步便该问:这人是谁?
这样他便能顺其自然地把阿苦的名字带出来。
只可惜,云教主那是什么人?岂能与凡夫俗子同流合污——
“胡闹!”
只听云长流毫无征兆地厉声斥起来,声音在空旷的卧龙台上尤其清晰,“本座逐你出城,是叫你自省罪过静心戒骄,不想一年过去,还是这般任性妄为——你要不要命了!?”
“任你带什么人,本座一概不见!”
关无绝:“……”
阔别一年,他忘了跟自家教主只能打直球。
第7章 山有扶苏(3)
关无绝沉沉地叹了口气,垂下头哑声道:“……教主息怒,无绝命不足惜,只是不敢误了教主的大事。”
云长流正恼着呢,一句也不搭理他。
关无绝却反而松下一口气,知道教主没出言喝止就已经算是默许了,“此前教主曾对无绝提起过的那个药人……听说教主还在寻找他的身世过往和入土之处。”
云长流神色微微一变,欲言又止。
十年前的一个春天,他遗忘过一个少年。
据说,那是个与他两情相悦,承他一生之诺,却又为他而死的药人。
音容皆忘、共处的时光全失,只有一个名字在不久前从记忆里复苏:阿苦。
如果没有这个名字的执念,江湖上流传的那些烛阴教主和他护法的绮想,大概早就成了真了。
“这个名叫阿苦的药人。”关无绝微笑起来。
“也是因缘巧合——无绝找到他了。”
说罢,护法又诚恳地补上了一句:“啊,自然不是骨灰,是活的。”
……
沉默蔓延。
“……不要闹了。”
云长流淡漠地望着一本正经的红袍护法,明显不是相信的样子。
他轻叹一声别开眼,声音还是一贯的冷肃,“站得起来么?时候不早了。若还能走,便先随本座下山。”
关无绝站起来,侧开身让出路,“属下不敢拿这等事与教主开玩笑。人就在卧龙台下。”
云长流一拂袖把手往背后负了,率先走下去,一边走,一边说道:“阿苦已经不在了,本座再如何想念,也不至于自欺欺人。”
关无绝跟在教主后面走下来,发现温枫已经不知何时在底下了。近侍还是那副温雅有礼的样子,仿佛不久前失态的一幕并未出现过。
云长流瞥了关无绝一眼,对温枫道:“伞。”
虽然云长流不常用伞,但是作为教主近侍,自然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备齐主子可能会用上的一切东西的——温枫含着浅笑行礼退下,不过几息时间就神奇地从不知何处抱上来一把纸伞。
没想到云长流冲关无绝一摆手,“给他。”
大约是教主旁边的人都被磨炼出来了,温枫面不改色地把伞给关无绝递过去,“护法请?”
“……”关无绝没法子跟心情明显不好的教主讲道理,只能把伞打开撑起来,“教主,您不是说记不清小时候的事了?既然不是亲眼所见,怎能确定那药人一定死了?”
云长流道:“本座问过。所有见过他、知道他的人都说他死了……”
关无绝:“他们都诓您呢——”
云长流冰冷地剐他一眼。
关无绝咳了一声,立刻改口:“无绝的意思,或许是他们都弄错了……温近侍,你可验过那个药人的尸身没有?”
温枫表情一僵,颇为不甘地道:“……没有。”
觉着雪似乎又大了点,关无绝不动声色地把手里的伞往云长流那边斜了斜,哪怕立马被后者推回来了也面容不改,“教主说过,这药人不仅是您喜欢的人,还是您的救命恩人。这些年他过的十分不好,身子也毁了,若再被送回分舵,决计没一两年活头了。”
云长流不说话了,他微微皱着眉尖,清逸的面容仿佛覆了一层初冬的薄霜。
关无绝又上前一步,几乎贴上了云长流的肩,锲而不舍地劝着,“而且也不是无绝找到他的,是他找到属下跪着磕头,求我告诉他教主怎么样——小时候的毒素解干净了没有,如今身体好些了没有……身旁有良人了没有。”
“他还爱慕着当初的长流小少主。听闻我要带他归教,二话不说就应了,只是为了再见教主一面。您真不看一眼么?”
云长流被他说的思绪一乱,脚下突然就站住了。他开始觉得有些头疼,记忆深处的那道断裂的缝隙开始隐隐作痛,那是被他遗失的,十五岁以前那模糊而混沌的少年时光。它在叫嚣着想从深渊中冲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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